第4章
……
我想，多年以后我依然无法忘记这一天，以及正一先生的这句“以后的事”。
设计师是一位留有长发的男士，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所有玩弄艺术的家伙都要留长发，还是说必须留长发才能从事艺术？我的尺寸在之前已经被送来了——在我本人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
心里有一丝的不舒服，但我还是欣然地看了几份图纸。
“总觉得，无论哪个都可以啊……”我甚至认为，这种事情根本没必要搞得这么复杂——以杰索家族和盖培家族的角度来讲。造价有些过高的样子。
“如果拿不准注意的话，我这里有差不多的尺寸的其他婚纱，您可以先试一下看看效果。”面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微笑，设计师对我说道，“若有想要修改的纹饰的话，这样也比较好想象。”
听着像是从世界另一面、相隔甚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能够入耳的词汇并不多。
婚纱。
是呀……是婚纱。马上就要结婚了呢，和杰索先生。
“盖比娅小姐？”最后唤回我的依旧是正一先生的声音，我望向他，只见他笑得温和、可竟与平常有了些不同，“——去试一下吧。”
越来越奇怪了，一种强烈的、说不出是什么的预感像什么恶心的冷血生物一样，扭上了我的心脏。呼吸在这一刻变得困难……
最终，也只能维持着之前的表情，轻轻地说了一声：“是。”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仿佛身处一个巨大的漩涡，却不知这股拖拽着自己的力量是向着哪个方向，无法逃避、无法反抗，只能随着它前进。
……只要全盘接受就好。对、无论会发生什么，只要全盘接受就可以了。只有这样才不会受伤，我告诉自己：你没有抗议的资格。
我如是想着，迅速换好了沉重的白纱，对着镜子稍稍整理了一下头发后，走出了试衣间。
……
那日午前，空气凉爽得，宛如除湿后的海水一般。
（9）
那日午前，空气凉爽得，宛如除湿后的海水一般。连盐的结晶都被汽化，只剩下了炊烟一般的淡咸味。
一层一层的白色厚纱附在身上，比起婚礼服，我觉得更像是裹尸布。打开试衣间的门，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了什么异样的影子，也许……是幻觉吧。
有幻觉。
我倾斜了头的角度，紫红色的发丝垂到了眼前，模糊掉了视野。待瞳孔与睫状肌拉好焦距时，却什么都不见了。只剩下了真实得可怕的景象：
“盖比娅小姐，很漂亮。”微笑着的正一先生、还有莫名发红的脸颊。
“啊、果然！那里的褶皱还是要用亮锻做，嗯……”奋笔疾书的身影、还有图纸摩擦的沙沙声。
茶桌上的咖啡杯、泛着白色高光的砂糖盒、金属镶框的相册、落地窗的蕾丝窗帘、陶瓷质感的地砖……
——这便是□裸的现实，却意外地刺痛了双眼。
可无论如何……
家族名义的礼物也好、嫁给杰索先生也好、被用作交换物品也好。
……乌赛莉，你一定要学会更加宽广地接受一切的未来！
我在心底对自己如此说着。一直以来我也都如此坚信着，既然反抗不得、那就唯有接受了；唯有接受，才能获得这份短暂安逸的“幸福”。
最起码，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都是如此认为着的。
那日回到家族基地后，在厅堂里，我遇见了正和几位客人道别的白兰·杰索。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后我惶然行礼问安。然而在抬头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我生就是为了家族，父亲是这样教导我的。没有劳动便有收获的事情当然是不存在的，但是先收货再用自己补救却是可以的。过过了衣食无忧的童年后，剩下的，便是为家族做事了。
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与资本的。在这次被送到杰索家族之前，我曾被转手过几个家族。而现在站在那里之一的，便是其中的一人。
“世界还真是小啊，我亲爱的乌赛莉。”我听到那男人的声音渐进，垂下的眼帘无法得知他的表情。
“是的，先生。”我听到自己的嗓音有些颤抖。
“……”
“……”
“呵，我想……你应该感谢你的父亲。”在顷刻的沉默后，他忽然笑出声来，说出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话。
我有些困惑地抬头——
足够了。
他的眼中并没有我所想象的嘲笑、轻蔑与鄙视，有的只是深深的同情。没有错，是同情！
感到血压在这一瞬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的升高，伴随着客人们离去的脚步声连心跳都变了节奏。
“哟，乌赛莉酱，看的满意吗♪～”杰索先生的声音突然传来，吓得我颤了一下。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回答道：“是，非常满意，杰索先生。”
尽管听起来很像客套之词，但此时我的大脑已经思考不了任何东西。
——“是这样吗……那就好♫～”
依旧是带着那丝浅浅的笑容，杰索先生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面前，从下属的手中接过了一捧白色的鲜花递给了我。我双手接住，真的……好大一捧。是和杰索先生平时送来的那种一样的、洁白无瑕的……带有兰花香气的花朵。
“……白兰大人。”身后的正一先生微微开口，“那个……其……”
“啊、小正♫～”迅速打断了他，杰索先生笑着道，“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哦，下去休息一下吧♪～”
之后，便搂着我的肩，走向了走廊深处……
我想，如果在那个时候我能回头看一眼的话，会不会结果会有所不同？
（10）
怀着那份忐忑，我跟着杰索先生走到了我的房间。
“婚纱的事情，我会尽快催的。”他笑着揉了揉我头顶的发丝，说着。
“那个……”强压下那份不安，我开口说道，声音小到连自己都听不清。
“嗯？怎么了，乌赛莉酱？”他睁开了因笑而眯起的双眼，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让我心颤了一颤。
……
要怎么说？我搜索遍了仅有脑容量，依旧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是的，我不敢。甚至有那么一丝害怕。
“……其实，杰索先生，不用那么着急也是可以的……”
最终，也只能说出这种不疼不痒的话。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良久都没有听到回复。
正当我打算抬头道别时，他突然开口道：“不可以，乌赛莉。”
我没有抬头，只是觉得杰索先生……好冷。一瞬的极寒仿若让人浸泡过液氮一样，肌肤与下面的肉块都被冻得有了血沙。
然而一切在下一瞬便恢复了常有的温度。
“是不可以的哟，乌赛莉酱♫～如果那样的话，就来不及了……”他笑得……宛若我们初见一般，像一只白毛狐狸。
到底是什么……要来不及了……
想要问出口，却有什么重物压在心上，发不出一丝声音。
“那么，晚安♫～”
咔哒一声，我关上了房门。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我那时就应该……随着这一声细微的声响断送掉自己的命。
……呐、正一先生？
身靠在那扇门板上，我感到有泪水从自己的脸颊上划过。乌赛莉·盖比娅，你究竟在悲伤些什么……到底有什么……好悲伤的？
无论怎样，擦干眼泪，还要随着时间的脚步向前走，反抗不能。
下降的血液温度，即使在冲完热水澡后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越来越冷了，莫名地……我缩了缩被子中的身体，开始思考着最近发生的一切。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却说不出是哪里。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了杰索先生为我切开一块芝士蛋糕，入口即化的口感异常美味，奶香味在瞬间充满了整个口腔。随后，在那层薄薄的乳酪下面，我感到有什么在动。
在动……？
这感觉不像是口内肌肉所带动的，而是嘴中有什么确确实实地在动。
怎么会？明明只是一角蛋糕而已。泛着香味的残液缓缓流入喉咙，我有些疑惑地望向盘中剩下的蛋糕……
——！
那是什么……我睁大眼睛，瞳孔急剧收缩，感到眼中有湿热的液体流出，最终视网膜上只剩下了一大片血红。
一团团像是线头般纠结在一起的细条状物在蛋糕中蠕动着，口中的东西向内伸展，强行钻入嗓子引得我一阵干呕，可无论怎样也无济于事。
有什么从鼻孔中流出，粘稠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最后一阵痉挛，我是被疼醒的。
到头来出了一身的冷汗，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天空微亮。
我下床走到窗户前，翻开窗帘的一角，尽管只是微弱的光芒，但依旧刺得眼睛有些痛。
就好像，习惯了黑暗的人，即便是一坎德拉[注]的光芒，也会令他暂时性地失明。
睡不着了，这个时间也无法再度沉眠。我坐到书桌前，打开正一先生刚刚为我修好的电脑，在搜索栏中轻轻敲上了“杰索家族”这几个词，结果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将会在两天后生效的名词——密鲁菲奥雷。
千花。
杰索先生说的来不及了，是指这件事吗？但……这似乎和我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