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元芳,”狄仁杰怜惜地看着他,“你不觉得这样的日子太单调清苦了么?”
  “没有,我觉得很好。”李元芳故作轻松地转过眼去,回避着他关切地目光。
  晚饭过后,天光尚早,李元芳陪着狄仁杰在营边的一片林中信步闲适。
  “元芳,你知道么,瀚海都督婆润月前到神都来朝奉了。”狄仁杰踱着步,似漫不经心地道。
  “哦,是么?”李元芳抬头看他一眼,“玄安他们好么?”
  狄仁杰没答他的问题,却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婆润在一次宴会上与圣上谈到你了。”
  “我?”李元芳有些奇怪,“我有什么好说?”
  狄仁杰停下脚步,观察着他的神色,娓娓地道,“他说,论理你应是他的女婿的,现在见你孤身一人,于心不忍,想把自己的另一个女儿许嫁给你。”
  “什么?!”李元芳大惊,“大人,这、这怎么能行?”他急得话都不再连贯。
  “元芳,我这次来就是------”狄仁杰并不被他的反应所影响,依旧语声沉缓。
  “大人!”李元芳少有地出言截断了他的话,“您不论让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有半分迟疑,唯有这件事,我不能答应!”
  “元芳,”狄仁杰认真地看着他,“这件事不是我的意思,是圣上的意思。她已经高高兴兴地应允婆润了,现在只是让我顺便来通知你。”
  “通知我,通知我什么?”李元芳的脸色早变。
  “通知你于半月之后,到回纥去迎娶新娘。”
  李元芳抽动着嘴角,“不,除了如燕,我谁也不要!”他倔强地拗过头去。
  “元芳,你要记住,如燕已经死了!”狄仁杰动容道。
  “不,她活着,”李元芳眼眶发红地低下头去,语声微颤,“活在我心里。”
  一时,两人都不再说话。待他的情绪好转一些,狄仁杰才痛声劝道,“元芳,我怎会不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你不想想,圣上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她虽不追究,又怎会猜不到如燕的真实身份?她的心胸再豁达,你这样旧情难忘,丧妻不娶,时间长了也会令她对你起疑的。”
  “那我就不再当这个大将军,明天我就写辞表!”李元芳怨气昭彰。
  “孩子话!”狄仁杰瞪他一眼。旋又于心不忍地道,“你不想想,婆润的意思,也就是玄安的意思,他怎会将一个普通的女子硬塞给你?”
  见李元芳根本听不进去,狄仁杰只好道,“这样罢,你先领旨去漠北,待礼成之后,便将她托给玄安,自己回来当没有这件事好了。”
  “这,这样岂不是要害人家?”李元芳怀疑地看着狄仁杰,他觉得这是他追随狄公以来,他出的最坏的一个主意。
  “你放心,玄安不会强逼你去娶自己不想娶的女人的。他自己的妹妹,又怎会看她受罪,总之到时,他自会帮你想办法。”狄仁杰越发释怀,脸上竟绽出笑意来。
  在去往瀚海都府的路上,李元芳心里一直无着无落,连盛春时节草原上的绝世美景都无心去赏,他走走停停,竟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四日才到。
  远远地,李元芳终于看到了阔契的库伦城门,心中没来由一阵刺痛,前年的秋天他也曾在这里入城,那时,马背上尚有如燕紧紧相随,当时的种种激动、甜蜜甚至羞稔现在还历历可感。可是,如今只剩自己独自一人持马而立了,如燕已躺在数千里之外那寒冷的墓穴里,而他却要回到这里来另娶新人。他受不了这份心灵的折磨,刚想拨转马头要走,却听跟随他来的侍卫在旁边叫了一声,“李将军,您看,迎接我们的人来了!”
  果然,城门处一群华服使者,在一个明蓝长袍、血红汗巾,英姿勃发的贵族青年率领下,朝他们这边策马飞速馳来。
  “元芳!”他挥着马鞭,兴奋地高喊着。
  “玄安------”李元芳心头一喜,竟忘了自己所来的目的,不由自主地打马向他奔去。
  两双热烈有力的手紧紧相握,玄安不禁湿了眼角,“元芳,可把你盼来了!” 接着又举拳在他肩上恣意一敲,“你这家伙,害我提心吊胆好几日,还以为你不来了!”
  李元芳的脸色瞬间黯然,他无奈地一笑,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玄安装作没有看见,将他一扯,“走,跟我去见父亲吧。”
  婆润、玄安及部族上下的热情让李元芳实难招架,从他入城起,他们一刻也不肯让他闲下来,连性格沉静的方清荷都象变了一个人,似乎是与玄安的幸福生活以及要做母亲的喜悦把她原本的阴冷都打落和剥离掉了,日间,他们拉他四处郊游,侍从们前呼后拥,根本不容他腾出空儿与玄安单独交谈。而到了夜晚他们又亲密地出双入对,他哪里还开得了口。
  所有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仿佛约好了一般,只说他的新娘如何美丽动人,没有一个人会谈及如燕,甚至玄安与清荷也象早就把她忘记一般,直弄得李元芳心里凉意森森,却只能象热锅上的蚂蚁,只在无人的时候徒在房里踱来踱去而已。
  婚礼的前夜终于到来了,李元芳再也按捺不住,他把来送礼服的玄安从清荷身边一拽,径直拉到帐外的无人处,“玄安,”李元芳急赤了脸,“我跟你说实话,我真的不能娶那个女子!”
  “什么那个女子,那是我最看重的妹妹,你又没见过她,怎么不能娶?不能娶你来做什么?”玄安连珠炮似的发问着,
  “是圣旨让我来的,是大人要我来的,我------”李元芳发现自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慌急中,他突然沉寂下来,痛苦地望着他,“玄安,你忘记如燕了么,我没忘,也忘不了她!”他的嗓音颤动着,“你知道么,当年为了留住她,我曾向她表白过,此生只愿娶她一个女人,想不到却因此拖累、害死了她,现在我又怎能------”
  “所以你宁可违抗圣命了?”玄安目光里含意深深。
  李元芳定定地看着他,“对!”
  “元芳,你疯了?!”玄安一直从容的目光里终于起了波澜。
  “我今晚就走!”李元芳越发坚定,他不再看卢玄安,绝决地转身欲去。
  却被卢玄安一把扯住,“元芳,我答应你。”
  李元芳惊讶地回过头来,“答应我什么?”
  “答应你,婚礼一结束就放你走。”卢玄爽快地道。
  “可是------”李元芳没想到玄安的反映真的应了狄公的话,但他还是在担心着。
  “没有可是,你必须完成这个婚礼,不然你因抗旨被杀头,如燕岂不白死了?”卢玄安不容置疑地看着他,他转过身去,“你放心,婚礼后只要你想走,我一定不拦,而且我会好好地处理若娅今后的生活,不会让你操半点心。”
  “玄安,”李元芳既不安又感动地看着他,“我要怎么谢你。”
  “谢我?”卢玄安颇有深意地一笑,“应该是我来谢你才对,你让我赌赢了。”
  “什么赢了?”李元芳不解地问。
  “我与清荷打赌,她说你会向“皇恩”低头的,我说不会。”卢玄安轻叹一声,略显落寞地接道,“没想到,你竟以这种方式让我赢了一回!”
  看李元芳呆呆地立在那里,卢玄安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你的礼服是我试过的,咱们身材差不多。不过,你要知道,等你真的走了,我不会让它永远闲在那里的。”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按照玄安的主意,第二日的成亲礼被分成了两部分,迎亲时依回纥礼,娶亲依汉家仪式。于是在那个篝火冲天的傍晚,欢快的礼乐四面响起,一个身形婀娜,火红纱罗蒙面的盛装新娘,终于在载歌载舞的回纥族人的簇拥下来到了李元芳的面前。他曾在人们为她撤去面纱罩上盖头的时候,趁着火光匆略地扫了一眼,果真那姑娘长得美丽非凡,明艳动人,但李元芳并未因此而留恋。他一路上波澜不惊地听人摆布着,脑子里却一直在回想着当年与如燕的成亲时的情景,那时的他每迈一步都心如打鼓,每看她一眼都满是幸福和甜蜜,虽然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可在他心里没人可以赶得上她的一颦一笑,没人可以取代她的特殊位置。
  祭神,敬酒,行跪,拜礼, ------一整套的礼仪完成,已经入夜过半,外面狂欢的人群歌舞喧天,面前的新娘遮着金绦摇曳的盖头,静静地坐在床边,一声不响。李元芳心怀愧疚地看看她,想说点什么,却始终无法开口,除了对不起他还能说什么呢,而这三个字无疑是对人家的毫无道理的伤害。他慢慢地解去一身鲜亮的礼服,轻轻地将它们放在桌上,再未多瞧那红盖之下,显得有些激动的新娘一眼,转身推门而去。
  黑暗中,他悄悄地来到百米开外的约定处,却没有发现他预先通知的侍卫们,正自疑惑,却不防肩上被人轻拍了一下。一转头,自是玄安。
  “你真的决定要走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玄安,我的侍卫呢,你不会反悔答应我的话了吧?”李元芳审视地看着他。
  “当然没有。不过,”卢玄安别有深意地一转脸,“元芳,你真就没同她说一句话,听听她的声音么?”
  看着李元芳有些茫然的样子,玄安摇了摇头,“没见过你这么死心眼儿的人!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她了么,你们见过面的,若娅,去年你受伤时那个替我们送药给你的女子?”
  李元芳一愣。去年?他怎么会忘记,那是他一生中最痛苦,活得最艰难的日子。数月的疆场征战,若不是狄公在身边左看右护,他早就把自己的性命轻易地捐弃了。即便如此,一场事关胜负的惨烈之战中,身先士卒的他还是被一只流矢穿入胸口,当他被部将全力抢救回幽州城中时已是奄奄一息,从此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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