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五〉三见淡定
五月实在是个可爱的时节,不但春风和煦,寒冷渐渐的远去,还带来勃勃的生机——月初周信之加入了北盛,据说新领导新同事相处颇佳,吴莹莹则春光满面,听说系里两个教授都对她看好,眼见读博前途无量,未来便也是一江大女教授了。邵风有了新的女友,实在漂亮的夺目,微微一笑就看的我三魂六魄俱失,大家都笑称他失了向来自赋的“含蓄”原则。最开心的事则是杜明晓也第一次绽开桃花运,月中兴致勃勃地带了男朋友与我结识,并不是那冯新敞,而是自己单位的同事,年长她三岁。当然,最得意的还要属我自己了——一份胡写乱改的简历被周信之逼着四处投了许多家公司,稍稍面试了其中几个后,居然收到总部在京州的知名私企“恒天集团”录取实习的通知。莫怪我浅薄:当我签了实习合同,确定六个月的实习期月薪是两千时,实在是乐的飘忽。于是趁着这个吉利的月份尚未过去,呼朋唤友的一大堆,提前消费要七月才会正式进帐的这笔“高薪”。
这大概是我第二次“大面积”请客吃饭,上回还是我本科唯一拿奖学金那次,结果不必说,我当然是喝醉了酒,几乎人事不省。忽忽几年过去,现在的朋友们一半都工作了,摇身成了白领阶层,于是我省心省力的让杜明晓帮我定地方,就在一家挺漂亮的小餐厅吃了晚饭,最后剩下几个知心好友,转战到金菲雅座去喝茶宵夜。
那天欧阳笛的男朋友庄大鹏也一起来了,他是学机械的,为人沉稳,很有些技术工作者的风度。杜明晓的男友□□则是北盛外贸部的副经理,与周信之平级,三个人坐在一起,也实在多了许多共同语言。
我中途去洗手间回来,经过暗灯的长廊,遥看角落上靠窗的我们这桌,周信之自信如常,吴莹莹侧身耐心地听他说话;杜明晓一面聊天,一面回头询问□□,脸上是难掩的神采飞扬;欧阳笛与庄大鹏一起同邵风聊天,机械建筑设计,在我外行看来本就相关相联,邵风的女友云艳偎依在他身边,风采照人。
我微微笑起来,停住脚步,静静地看着他们脸上的快乐与热情,看着他们发自真心的笑容,心里莫名的满足和宁静——有时候我扪心自问,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想了想,自然不会单为了爱情,只因友情在我心里的分量更要重一些。
第一个发现我躲着发呆的人是周信之。我看见他微微侧了侧头,然后向众人打了招呼,就向洗手间方向走来。我正站在雕花板壁的走廊里头,被他堵了个正着。
他看看我,微微笑:“怎么?灯泡做烦了?”我笑:“没有,大家都要能有好归宿,是件开心的事。”说罢下意识的又向那桌看去。他低低笑了两声,道:“一个好归宿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我了然笑笑,扬扬下巴道:“快乐就好,何必把自己压太弯了。”他点点头,说:“我明白。”看了看我,轻轻地说:“我们挺好,你放心吧。” 无需我点穿,他向来就听的懂我的弦外之音。周信之拍拍我的背,我立刻把手从裤子前口袋里换到后口袋,顺势挺起胸,和他错开,回厅里去了。
这天晚上没有喝酒,但一干人居然聊到了凌晨两点,才互别而去。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一觉补眠到下午两点,醒过来时,欧阳笛一对早就没了影子,料想出门逛街,顺路庄大鹏也坐火车回高城。我伸个懒腰照例去厨房冲咖啡,却发现咖啡罐旁边有张欧阳笛留的纸条,一看立刻头大如斗:“阿笑,我本来答应我们班小张今晚要去给她男朋友新组建的乐队捧场的,结果庄大鹏没买到晚上八点的票,只买到十点半的那张,所以实在赶不过去了,拜托你千万替我去混一次,大恩不言谢!九点整在广南路‘翱翔’门口,小张你认识的。欧阳笛”
我脑海中登时浮现出一群花痴女在翱翔舞厅摇旗呐喊的骇然情景,背上冷汗浮现,咖啡还没喝就已醒了过来。拿起纸条又看了一遍,心里暗赞欧阳笛“重色轻友”手段极高:第一,庄大鹏通常下了火车就会买好返程票,她昨天却只字未提此事;第二,小张这女生我的确认识,非常的不识眼色,动起怒来颇有泼妇之风,欧阳笛是看准了我不会陷她于不义之地;第三,我向来自诩有侠客风采,这“大恩不言谢”是我挂在嘴上的常用语,此时一见,立刻投降,自己升格为大女侠,乖乖替人卖命去。
闲闲度过一个下午,在学校吃了饭,略微在自修教室翻翻书,八点多就坐车出发去市区做“拉拉队”。想着舞厅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我于是只把钱包手机塞进衣服口袋里,荡悠悠的提早十分钟就到了翱翔门口。
拉拉队长竟然也已经站在门口了,我心想毕竟爱情的力量无穷。这小张年纪比欧阳笛还小一年,同学朋友也就看在她“年少气盛”的份上格外容忍她的嗓门和指挥喜好一二。她看见我很是奇怪,我刚一说完欧阳笛不能来的原因她脸上就多云转阴,柳眉倒竖大有愤愤然开骂的趋势,赶忙胡诌道:“……其实我本来也想来见识见识的,我最崇拜懂乐器的人了!你男朋友这么厉害,都自己组建乐队了?”眼见对方多云又改转了晴,滔滔不绝的开始介绍今日主角,心里暗骂自己虚伪:谁不知道我是标准“乐盲”,朋友里邵风就是钢琴高手,又一口好嗓子,我都极少去给他捧场。那“崇拜”倒是真的,不过我崇拜的是会民族古乐器的人物——一把古琴一根竹箫,那是什么风姿,什么景象!现代乐曲对我来说,如同新诗一样,有情无韵,总缺了一星半点的魂魄精髓。
熬到九点过十分,拉拉队成员到齐,竟有十二三个之多,可见小张淫威之盛。我已经听明白介绍,知道小张的男友是个吉他手,且可能还兼任“主唱”,不由暗自庆幸:若换了别的乐器我恐怕还不认识,吉他这玩意儿我自小就当作是“琵琶”,过会儿就只管向着正主儿拍手就行。于是跟着进了翱翔一楼的舞厅里——在江城这么多年了,不可能不陪着同学来唱卡拉ok,要来这“翱翔”就是首选,最是大众中档口味。三楼以上都是单独的小间,二楼是简单的餐厅咖啡厅,一楼则是舞厅,常有各种乐队演奏。我不会跳舞,曾来瞧过两眼,次次都被摇滚震的耳疼,落荒而逃。天可怜见,今日我自投罗网,作茧于此,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暗暗摇头苦笑。
九点半,人头攒动,嘈杂无比,那新组建的“唯一”乐队正式准备开火。我被迫跟着放弃座位,挤到了最前线,几句开场白后,全场乱拍起手来,乐起,挺澎湃的,猜想是个老曲子,心里暗笑:都用别人的曲子,还叫“唯一”么?音乐声盖住了小张兴奋的尖叫,我不敢捂耳朵,只好跟着拍手,同时往那台上看去——一看就看到了两把吉他!两把?正寻思着要不要再问一声,抬头再一看脸,立刻又笑了出来——左首一个人“长方脸蛋,剑眉薄唇”,不是郁天浪是谁?我心想郁天浪若是小张的男朋友,也就太委曲我把他和“令狐冲”相比了。这么一想,再仔细一看,果然穿着背心的鼓手就是那天kfc见过的那个青年,照样头发乱七八糟披着,两只手飞的四面八方,我立刻联想到这人去练暗器不错:单凭两柄分水峨嵋刺避散四方伏击,比独孤九剑“破箭式”还绝。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做《笑傲江湖》的白日梦了,赶紧拉回现场,去瞧小张的男朋友。对方身材不高,头发留的和我差不多长,“柔顺”的散下来,样子也挺年轻,最多二十四五岁,面色微冷,有点苍白。我忍不住心头一叹——人虽然不可貌相,但我向来自认有“识人之明”,这青年看气质就和小张怎么都不该是一路,想必这段关系原来只是“一头热”罢了。
不久演完开场曲,开始演奏下一支,还是首英文老歌,节奏慢了下来,围观的人开始散去,各回座位调整姿态准备步入舞池,我们这一票人却还兢兢业业的守在台下。曲过三巡,这乐队终于开始演奏他们自己编的曲子了,等小张男友一开口唱歌,拉拉队立刻又鼓掌又叫好,我脸腾的就红了,恨不得退后几步装作路人甲,只是心里又怪自己不够仗义,只得继续硬着头皮帮忙鼓掌——这一鼓掌就鼓了整整半个小时,直到我手脚都发麻了,才盼来乐队“中场休息”。小张满脸骄傲的站在人堆里,等她男朋友下来和她说话,那几个男人却还唧唧歪歪的边卸乐器边研究战果,丝毫没把我们放在第一计划内。等了五六分钟,终于会议完毕,两三个人开始下台,小张喊她男朋友“嗳,张滔!张滔!”原来两人还是同姓。
对方终于听见了,慢悠悠的走过来,笑笑说:“你来啦。”小张连忙激动地介绍一班同学给他认识,对方就只是听着,浅浅笑了点点头,也不愿多开口的样子。我看拉拉队包围了他,顺势退后两步,正想看看郁天浪人在哪儿,其人已经走到我身边,笑道:“我刚才就看见你了。”我摇摇头,叹气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两个月内连续见了三次,再不信有缘也不行了。
对方看看包围张滔的那队人马,问我:“你同学?”我又摇头道:“我给人顶班。”他哈哈笑了起来,问我:“去喝点东西怎么样?”我说:“好,去二楼怎么样?”他看看时间,点头说:“行,不过我10点半前得回来。”我心想这奏乐如同赶集,还有什么艺术可言,不过仍是让这话烂在了心里,抬手拍拍一个也相识的女生:“我出去喝点东西,等会回来找你们。”就和高我一头多的郁天浪快步闪出舞厅。
一出舞厅,污浊之气顿减,我忍不住狠狠吐了一口大气,心里暗骂自己“活受罪”。二楼的咖啡厅更像快餐厅,简单干净,郁天浪和我分别买了矿泉水和可乐,找个小桌坐下,面对面,忽然彼此又都笑了起来:这架势不是情侣,就是老朋友,可我们除了知道彼此名字外,根本还算是“萍水相逢”。
还是我先开口问他:“你说你这几个月忙,就是忙这个吧?”他说:“是啊,组建个乐队也不容易,光练曲子也花不少时间。”我忽然想起问他:“哎,你和那个张滔怎么都弹吉他?”对方一愕,随即咧开嘴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说道:“我弹的不是吉他。”我倒是正色问道:“那是什么?”他抿起嘴微笑着说:“贝司。”我瞪着他半晌,他终于扬了扬眉,眼里神情又是似笑非笑。我自己也好笑起来,干脆一挥手道:“算了,我的确没听过,你也别解释了,我记得不是吉他就行。”他咧开嘴又笑了,一语道破天机的问:“你不懂音乐吧?”我向来不以此为耻,点头道:“真正是一窍不通。”他微笑道:“那难为你了,过来受罪。”我顿时觉得遇到了个明白人,一挺胸豪情万丈的道:“也没什么,顶多再熬一个多钟头就完了,反正我明天上午没课。”郁天浪好笑起来,看着我道:“你都打听好我们几时结束了?”我点点头,心想那自是首要任务,等十一点一刻一结束,不管人家小张怎样,我是无论如何要托辞走人的。
我们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起话来,中途欧阳笛来了短信,大意是说刚送走庄大鹏,有点感伤,先回去睡了,又谢我给她办这件“大事”。我连忙回复晚安,说明天再给她汇报战况。发完短信,抬头问郁天浪:“你手机号?”对方就报了一遍,又说:“我的手机没带在身边。”我储存了顺手发了条短信过去“我是谈笑”。心里想着这算是又多认识了一步。郁天浪忽然问我:“我们今晚演奏完要去吃宵夜,你一起去吧?”说罢淡淡的看着我,口气仿佛招呼个老朋友一样随意。
我心中一动,脸上却已经微笑了起来,不过想了想,猜测光小张也要缠住那张滔很久,说不准又是一大堆人的局面,于是还是摇头说:“今晚算了,我怕人多。下次好了,我直接过来吃宵夜。”他哈哈一笑,说“行”。忽然笑了笑又道:“我猜我们这几个人,你肯定都会谈的来。”我眨眨眼睛,心里莫名的有些好奇和兴奋,一面又佯装惊奇道:“咦?为什么?你们又都是什么人物了?”他“剑眉”一扬,一字一顿的说:“三教九流!”我一愣,继而又忍不住大笑。对方定定地看着我,眼中也是一样的满盈了笑意。
一会儿两个人喝完了饮料,又一齐站起来走回吵闹的舞厅。郁天浪穿着件白色短袖t恤,头也不回地向他那群哥们儿走去,我则双手插在裤袋里,老牛慢步的踱到拉拉队外围——他去继续他的音乐事业,我则来继续我的伪歌迷事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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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我痛恨考试期间谈恋爱,只因在大三上学期末有过惨痛的教训:其人当时是研究院的研三学生,那时离我期末考试只有三个星期了,对方却虚实相应,连环出击,先狠狠的约我连续玩了好几天,然后忽然云散烟销,踪影全无。我发过短信打过电话,对方却道“最近忙”。于是待要甩手不理,却因为不知是什么原因使我从青天跌入黄土,心里总是放不下。好容易用了一个多星期调整了心态,自以为修成正果冲去自修的时候,此人忽然堵截在自修教室门口,一脸“憔悴”地要约我谈谈。
于是上演通俗肥皂剧。原来他父母忽然知会他准备出国留学,研三毕业就走,一切准备就绪。他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对我解释,既怕伤我心,又怕我以为他只是找我“游戏人生”,于是郁闷苦恼悔恨难过一起涌至,只能对我避而不见,冷言冷语。等我终于也不再“纠缠”后,他方始明白我“在他心头占有一席之地”,已不能抽刀斩情丝,于是过来同我摊牌,问我如何处置乎。
我那时仍旧是单纯不减,因此要我来一句“你放心,我等你回来”虽是万万不可能,但要我挥手就让他滚,更与心不符,于是感动下来了个“不求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二人握手言和,重新浪漫,且还说好未来“顺其自然”,其实也就是暗喻的出国就分手了。于是好好一个期末考试期间,被男友一句“我们的时间不多,要好好珍惜”厮杀的七零八落,跟着他日出游公园,日落踏晋湖,午间搜觅江城小吃,夜间端坐咖啡茶室,真个是海枯石烂天荒地老,恨不能一日掰做两日用。于是宿舍楼不熄灯的自修室里夜夜又多我一个身影……
这段恋情给我最大的启示共有两条:一,热恋的激烈程度与我对感情的厌倦速度成绝对正比。二,一段双方都不看好结尾的感情永远只可能是自欺欺人的一场游戏。那后来学期结束,匆匆回家过完春节回到江城,一面和对方继续风花雪月一面哀悼自己的成绩单。终于开学后不久,有一日一面打瞌睡一面听课,耳朵里莫名飞进来“两条不平行的等空间线相交后就只能越离越远”的句子,虽然至今也没明白这样一句几何课的内容怎么飞到了形势政策课里,但其时感觉却是醍醐灌顶,心清意明。下课后就把男友招来,一句“曾经拥有已经过去了,接下来你全心准备出国,我也要继续读书,就此结束,不必拖拉”,心头顿时如卸巨石,走路如飞,又恢复了我自己的精彩人生。
这段感情成为我大学四年最短的一段恋爱史,加上对方“打击”过巨,电话短信挽回未果后夜夜守候宿舍楼,之后甚至出动相熟的学长来做中间人,奈何我心如磐石,坚决“好马不吃回头草”。于是一个多月的纠缠未果后,其人愤愤离去,替我铺开一片大好骂名——从此本楼众人无人不知那叫谈笑的女生玩弄“痴心学长”的感情,三个月不到就始乱终弃,自己却依旧春风满面,实在杀人不见血,阴狠毒辣。这番话后来成为众女生告诫相熟男生的至理名言,直到邵风放出话来说不和与谈笑不交好的女生谈恋爱,我才多了一群口蜜腹剑的“女朋友”。
如今想来,长叹一气,只有好笑:我虽自谓理性,却是真正的性情中人,感情上向来大爱大恨,不曾刻意经营过,比起邵风“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粘身”的道行来,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呢。
我一面回忆,一面把玩着手机:《沧海一声笑》的曲子刚响过不久,是郁天浪打来的电话,要我今晚十一点“直接”过去同他们吃宵夜,我自然是欣然允诺。翻翻记事本,离考试又不到三星期了,无言一叹,心头却莫名浮上郁天浪的影子——才见了三次面,怎么这影像竟已如此清晰呢?我站起来,书桌前的窗外是通向晋大南门的小路,已有暑天光景,尤其热闹。不知为什么心里冒出一句“生如夏花”来,禁不住微微笑起来:感情本来就是没有理由的,更非能力可以控制,我对郁天浪一见惊异,二见惊喜,三见淡定,本来已经是最好的开场白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放开自己,随心去追随这个心底的投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