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七〉两肋插刀
那以后我和郁天浪又见过两次面,中午他领我去古氏兄弟的饭店吃饭认路,之后便继续忙他的“事业”,我则忙我的考试,说好了等我考完再抽空“约会”。所以这一次我是真的说到做到,连续几天扑进自修室,效率立刻起来,心里庆幸自己还不算太笨。就这样努力复习了两个星期,刚定一点心时,忽然在一个星期天夜里收到杜明晓发给我的短信:“最近是不是很忙?”我闻弦歌知雅意,猜到她有话要对我说,必定是不吐不快,所以才发短信来试探。于是回复她约了第二天周一晚上,在我们常见面的咖啡厅碰头。
第二天下午五点半不到,杜明晓就提前出现在咖啡厅里,我心里已经隐隐觉得有什么为难事发生。待她走到我面前,见她化妆略浓,脸色仍白,想必没有睡好,眼圈却有些发黑,正被眼影盖住了,所幸她精神还好,不像是受了天大打击的样子。我于是直接问她:“什么事情这么憔悴了?”她叹口气,坐下来轻轻靠在沙发上,一时像是难以开口,我就只好等着。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说道:“你还记得邵风那个同学吗?茗飞碰见那个?”我点点头,当然记得,我那时还以为他们彼此有意,很着急了一下。杜明晓说:“那次以后他就追我了。”我不答话,她急道:“你怎么什么都不问啊?”我说:“当然没有追到了,你不是和□□成了么?”她丹凤眼飞来,奇道:“你知道我和他为什么没成?”我眨眨眼,答她说:“是因为他的家庭出身吧。”她道:“你也知道了?”我说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是高干家庭出身。
杜明晓又叹口气,一面娓娓向我道来,幽幽然真有愁上眉梢之态。原来邵风的那同学冯新敞,父亲是驻高城某军区的一个师长,母亲现任高城市□□——这些都是冯新敞在第一次约会杜明晓时亲口告诉她的。不出乎我意料的,杜明晓自然而然对如此的“家庭背景”退避三舍,委婉拒绝了对方继续交往的请求,哪知冯新敞却甚是坚定,依旧持之以恒要追求她。后来杜明晓借工作之便连续几个周末到外城出差,一来二去反而和同事□□情投意合起来,成就了一对。不久前冯新敞终于知道了此事,沉沦了一番后,再度复出,坚持要和□□一比高下。杜明晓不想让男友知道此事,私下见过他几面,劝说未果,对方反而更觉得有了希望,自上个星期起竟然天天去等杜明晓下班,害的后者不得不日日加班,免得被人撞见。这个周末时她又请出冯新敞欲做“了断”,对方却既痛苦又坚决,依旧不肯退出角逐,杜明晓苦闷之下拂袖而去,又是一夜未睡好。
我看着眼前凄凄然的好友,也是半晌无语。她咬咬嘴唇,低声道:“你说还能怎么办?我总不能让□□去找他谈吧,我们也才在一起一个月不到……”
我点点头,想到□□自己也才刚刚上岗,感情尚不稳固,万一弄巧成拙,知道此事后起什么疑心,抽身而去,那杜明晓就欲哭无泪了。这女人外刚内柔,看似聪明妩媚,其实感情史上一片空白,大学里正经连个男友也没有谈过,更别提如今惹上这三角情债了。
我于是问她:“你几次都怎么和他谈得?是不是没有说死,让他以为你对他多少有些意思?”杜明晓看看我,说:“说了,再绝的话都说了,都没用,人家不相信……”说罢低着头旋转桌上磁碟里的小杯。
我默然半晌,忽得恍然大悟。我问:“明晓,你说实话吧,扣除他们家又是军队又是政府的,你是不是就觉得他这人也挺不错的?”她幽幽的抬头看了我一眼,轻声道:“我不知道。”我靠在沙发上,翻了一个白眼,心道:“这实在是个好答案!”心里替她盘算了两遍,又问她道:“这种感情的事情,你要问清楚你自己的,谁也没法替你做决定啊!”她疑惑的又抬头看我,半晌吐字道:“我已经和□□在一起了,而且,□□人很好,对我也挺好……”我心里替她加上一句:“而且还和你门当户对,学历相当。”她看我默默点头的姿态,又犹疑着问我:“阿笑,如果你是我,难道你会去选冯新敞吗?”我忍不住脱口道:“怎么可能了!又不是没有见过高干子女,就算本身素质不错,家里七审八审的没完没了,最后服侍公婆跟服侍领导一样,一辈子受苦。”她叹口气,点点头道:“是呀,我想想也觉得恐怖,所以肯定是不行的。”
我看她一副憔悴的面容,眉宇间又带些怜悯之色,料想她杜明晓必定怀着这副对不起人的心肠去“婉拒”对方,对方若非以为她是欲擒故纵,便是聪明的看穿了自己在她心中也略占一席之地,那自然是不退反进的了。
我想到这里,又叹了口气,想想她也是二十来岁的人了,好容易谈开一次恋爱,就被情海颠波的无奈之极,真真叫人觉得可怜。于是定定神向她道:“这样好了,我帮你去做这个恶人!我去找他说清楚,免得你这样魂不守舍的,也没心思工作。”她眨眨眼,眼中是讶异和欣喜并存,只问:“你准备怎么说?”我摇头道:“这个你别管,我反正争取帮你搞定。你只要保证你自己是真心要和□□在一起,没有三心两意就行。”她微微笑着点点头,吐出一口气道:“那当然是的。说起来我和□□这一星期都没怎么见面了。”我心里知道,对这些感情纠葛向来不能全信,但此时只能先为眼下着想,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好歹还送她一个明媚的初夏光景,方不虚她来找我诉苦一番了。
告别了杜明晓,回到家就给邵风打电话,问他明天课程安排如何,上课教室是哪几间。邵风报了一遍,问我做什么。我说:“我明天要找你同学,事关明晓,就不给你解释了,你别担心,不是大事。”邵风应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个大早,十点不到已经风风火火赶到江大,站在某教室门口了。孙子兵法曰“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方可致胜,我想要省些心力,一举成功,就只能够让对方吃个措手不及的暗亏。我越过围栏看楼下的风景,绿树成荫,鲜花四散,正是优美的季节,自己却要来做煞风景的事情——下课铃一响,教室里的人就开始往外走,我站在离后门不远的上下楼必经要道,安安静静地等着。不久黄业随着一个教授模样的人一起走了出来,看见我一怔,“hi”了一声,我就已经瞧见冯新敞也从前门走了出来,后面跟着邵风。我向着他们几个微微笑过,算是打了招呼,转头直接向冯新敞道:“冯新敞,我是来找你的。有空跟我下楼喝杯咖啡吗?”对方显然是吃了一惊,发着愣已经把“哦”字说了出来,走近了我身边。我知道他们下面两个小时是空课,于是微笑着跟他一起并肩走下楼去,转角时扬头,看见邵风悄悄向我眨了眨左眼。
我引着尚且莫名其妙的冯新敞到了学校里的一家小茶室,买了两杯咖啡,刚一坐下就直接进入主题:“冯新敞,杜明晓是我的好朋友,她对我诉苦,说你不断纠缠她。我今天就特意来问问你,究竟想怎么样?”对方脸立刻胀的通红,辩解道:“我没有纠缠她……”我立刻接口道:“的确不是纠缠!杜明晓已经有了男朋友,你还每天去她公司门口堵截,这叫做骚扰!”冯新敞脸红的似要滴血,只道:“我……我没有……”我肃然道:“那么我问你,杜明晓允许你继续追求她了么?她表示过对你有好感吗?”他脸色转白,木然的面对着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竟觉得他紧闭着的双唇似乎隐隐有些颤抖。
静默了一分钟,他终于开口道:“我不是故意的……”似乎犹豫了下,终于对我道:“你相信一见钟情吗?我对杜明晓就是这样的……我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和她相处又自然又快乐,我是真的很喜欢她……”他低下头,我倒担心他要哭了,心里略存惭愧,怯场的感觉立时涌了上来:其实他冯新敞又有什么错了?因为家里有权有势就不能追求喜欢的女孩子了?只不过我是杜明晓的朋友,不可能反过来偏帮他人:既然他已和杜明晓“无缘”,那就还是那句话:长痛不如短痛了!
想到此处我只得又狠狠心,暗自顺一口气,放慢语速道:“单凭你对她一见钟情,就能保证你们恋爱将来会有结果吗?我告诉你,杜明晓是个非常看重感情的人,所以一段不可能有归宿的感情根本就是对她的玩弄。”此话一出,冯新敞也立刻领悟,寒起脸向我说:“我自己感情上的事情当然由我作主,和我家里没有什么关系!”
我冷笑一声,道:“好,我可以相信你。这样好了,我指你一条明路——你这个月回去时就向令尊令堂讲清楚,你对一个江大本科毕业的女生一见钟情,决定以结婚为前提开始交往。杜明晓的背景你也交代清楚了:西州人,其父十年前下海经商,在民企做厂长,其母是小学教师。”说到这里,我看着他微觉诧异的脸,再微笑着续道:“你把这件事情和你的想法计划都严肃的说清楚了,如果你父母支持,我谈笑改日不但登门请罪,还一定说服杜明晓消除对你的偏见——如果你连这一关都过不了,今天的我这番话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从此拉倒。请你别再出现在她面前,省得大家难堪!”
我一气说完,看着对方面色由白又变红,再由红转为青白相交,半晌见他终于重重地点了一点头。我于是喝干咖啡,站起来,说声“那么再见!”抛下冯新敞独自走出茶室。
外面阳光明媚,我抬头眯起眼,狠狠吸了一口气。孙子兵法也道“兵贵胜,不贵久”,我看看表,一共花了二十分钟,泼了一桶凉水,做了一回大恶人。
从江大重新走出去乘车,心里却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我自己知道自己残忍,强迫懵懂的旁人去抛弃风花雪月,直面现实的残酷——想当年我自己在江大花前月下之时,又何尝考虑过“以结婚为前提”了?好在我向来皮粗肉糙,铜筋铁骨,感情上栽一个跟头还能再爬起来,重新谈笑风生,去栽第二个跟头——我长叹一气:可惜不是人人都和我这样的。杜明晓情感细腻,内里实在是个憧憬爱情向往爱情的女人,我怎么忍心明眼见她“受苦受难”,更不忍心见她误入一条太过曲折的荆棘之路……
我想着想着,心里愈加烦闷,人已走到了站台,却忽然不愿意回学校去看书复习了,脑筋一转,改乘了另一路车,径向市区而去。广南路附近下了公交,曲曲折折了几下,就到了小街里的饭店门口,竟然已经有人进去吃午饭了。我彷徨了一下,正想着要不要进去打扰,古平已经看见了我,招呼了出来。我不好意思阻他做生意,脱口就说路过而已。他笑看了看我,伸手一巴掌就拍在我左肩上,拍的生疼,随即骂道:“别口是心非了,来了就来了,说,什么事儿!”我哭笑不得,一面揉肩膀,一面说有点郁闷,不想看书,无聊过来找他。他笑笑道:“这个容易,我能解决。”转头嘱咐了两个伙计几句,就让我跟他走。
两个走到同街的一处,古平让我等着,他去地下室车库里推上来一辆半旧的摩托车,两顶盔甲似的帽子,扔了一顶给我,让我上车。我从来没有坐过摩托车,不由的害怕起来,可还没来得及推辞,就被他不由分说地拉上后座,并且帮我扣好帽盔。只听他说:“你不是郁闷嘛!我带你吹吹风去,包你药到病除!”说着上车就把车发动了起来。我一紧张,两脚都不知该放哪儿,两只手死命往他腰里一抱,心里暗叫今天又要“舍命陪君子”了,把头凑在古平脑后叫道:“你别开太快啊!”他点点头,摩托车发出巨大的噪音,启动了起来。
古平车技娴熟,七扭八扭地把我带上大道,油门一紧,车速急升,我只觉得背上的包被风吹的背带都要断了,露在外面的头发拼命的打架,一颗心开始扑通扑通乱跳,激烈程度超过任何过往经历。结果不出一刻钟,我们就上了国道,此时车速更快,我怕的连脸都贴在他背上,仿佛他就是跟擎天柱,也是我在这路上唯一的救命稻草了。渐渐的四面成了田野,古平把车开在路中间,左边是迎面开来的车呼啸而过,右边又有不甘等待的汽车按着喇叭贴身超车,左右一夹击,我只觉得好似上演中文版“生死时速”,想着只要摩托车随便摆上一米半米,我谈笑今日非香销玉殒在此不可……
我不知道我们开了多久,也不知道古平车速多少,只知道天气虽热我的手却是冰凉的,从手心到手臂都渗着冷汗,跟着紧贴着古平的短袖t恤的腰腹间。等到古平在江城属县的某出口减速时,我才发现从脖子到后腰也都冰凉一片,湿了透彻。
古平把车停在一条小路边,摘下帽子,拍开我还紧紧抱着他的手,自己先跳下车来,一扬下巴,向我嘿嘿一笑,问:“感觉怎么样?”我心跳未止,仿佛是做了场运动般竟微有喘息之意,怔怔的看着他半天,这才发现那帽盔的镜片上慢慢印上了呼吸出的水汽。古平笑吟吟伸手帮我把它解了下来,我豁然开朗,深呼吸了几下,伸手把汗湿在鬓边的头发捋开,缓过神来向他笑喊道:“够爽!”说出来的字居然是带着颤音的,说完自己跟着又笑起来。
古平拍拍我后背,拍到的是我的书包,正好把鼓足的空气都拍走了,我才发现手脚也都僵硬了,扯着他的胳膊从车上爬了下来,斜靠坐着又定了定神。歇了一会儿,他又笑笑问我:“还郁闷不郁闷?”我一怔,继而哈哈大笑道:“郁闷什么啊?”他笑眯眯的说:“我怎么知道你郁闷什么啊!”我看看并肩和我一起靠在车上的他,心里淡淡生出一份感激,于是扬扬眉,伸手在他肩膀上也是一拍,抑扬顿挫的说:“生死关上走了这么一遭,却问天下还有什么郁闷事,堪比生死艰难?红尘俗事,忘了也罢!”他呵呵笑起来,末了道:“这样就叫生死关啦?美的你!我一点儿车技也没玩呢。一会儿咱扭着回去!”
我连忙笑着摇手道:“免了免了!千古艰难唯一死,古大哥留我一条小命吧!”他点点头,乐道:“成!那饶你一遭!”说罢又轻轻在我肩上拍了几下,嘻嘻笑道:“凡事看开,看不开也别闷在心里难受,知道了没?”说罢也不等我回话,戴上帽盔,又坐回了车上。
车一启动,我就忘了方才自己那豪放的语气,两只手自动又狠狠抱牢了他的腰——回去的路上车速明显慢了许多,行车也在右线路旁。我斜眼瞧着亩亩青田越离越远,心里的恐惧也越离越远,双手虽然还是冰凉的,却已经不再那么汗津津的,眼里的国道和汽车也渐渐明朗起来,柏油马路深灰的色彩一路延伸,从郊外延伸到市区,平静而稳定……
我们回到小饭店时,已经快下午一点了,我饿的前心贴后背,毫不客气地跟着古平大嚼了一顿,然后挥手作别。回到家里冲了一个舒服的热水澡,心头的疲倦和抑郁踪影全无,倒头就睡了三个多小时,于是振奋的爬起来,去食堂吃饭,去继续自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