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十七〉对酒当歌
十月的傍晚已有了秋意。我叹口气,迎着夕阳,自己觉得自己作孽,于是幽幽地坐了公交,直奔江大研究生宿舍。
大半年没来,江大又建起了几座新宿舍楼,我游荡着一路看过去,走到邵风宿舍楼下,正要去传达室拨内线电话上去找他,迎面碰见黄业从楼里出来。他见我微微一愣,随即问:“谈笑?来找人?”我点头:“我找邵风。”他笑道:“那巧了。他们一群人去翱翔卡拉ok去了,我也要去,刚才有人找我问个题,担搁了,你同我一起去吧。”
我听到卡拉ok,犹豫了下——实在我从来不唱歌的。黄业却误解了,又说:“那些人里有几个上次你也认识了的,不全是陌生人。”我听到这个却反而留了神,心想不会那冯新敞也在吧,这倒有点尴尬。岂知黄业看了看我,竟然接着说:“呃……冯新敞回家去了,这周末不在这儿。”我登时大骇,直直盯着他,心中纳闷着:此人难道会读心术?结果他只对我温和笑笑,又问:“去不去?”我点点头,心想来都来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就跟他一起走了。
到了翱翔,不免又触景生情一番,还好今天周五,并无乐队演奏。我跟着黄业火速上楼进了包厢,里面竟有七八个人,其中的确有两人眼熟,想了想自是上次茗飞认识的苏碧玉与另一个姓施的女生。
邵风看见我倒是惊喜,迎过来接我,我顺势就扑在他怀里道:“邵风,你要收容我,我又失恋了。”他一愣,拉开我看了看我脸色,笑笑道:“脸色也还不错,看来是痛苦完了?”我撅着嘴道:“还没完全搞定,所以过来买醉。”
他一笑不答,转身随手指点同学给我认识,揽着我去一排长沙发上靠边坐了,又倒了果汁递给我。我皱起眉道:“我不能喝可乐啊?”他笑道:“阿笑,你要补充营养了,你知不知道你又瘦了点?”我软弱地道:“那废话,我一个月没吃好没睡好,不瘦才怪呢。”邵风只看着我轻笑。
这时候其他人已经又唱起来,我啜着鲜橙汁,缓了口气道:“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啊!”邵风笑道:“你就颓废吧你。来,说说,干嘛闹分手了,就因为让你白跑了一个月贷款?”我瞪着眼:“你怎么知道的?”他敲敲我的头说:“你以为我是你啊,从来不看报纸?”我追着问:“你知道了怎么不来关心我啊?我这几天都郁闷死了!”他咬牙说:“你以为我是神仙哪?!你自己怎么不来找我?我看到消息说收购奇升了,就猜到你肯定在那里大闹五台山,最后八成是被人温言软语劝了了事。哪知道你现在脾气这么大了,发顿火还不够,直接就要分手了?”我泄气道:“拜托,这是欺骗行为好不好?我什么都能忍受,就是不能忍受别人耍着我玩,尤其这人还是我男朋友。”
他想了想,皱眉道:“你确定郁天浪故意瞒着你了?”我继续瞪眼道:“要不然呢?难道还是无意的?”邵风摇摇头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也许他也不知道内情呢?”
我看向他不语。他又说:“说不定是你误会了他,收购案内.幕他也不知道呢。”我立刻答道:“不可能的。这是公司高层都知道的决策,他是总裁弟弟,还会漏了他?”邵风说:“那可不一定。郁天清向来手段很高,我在京州时就听说他做起生意来六亲不认。我看要是他觉得郁天浪口风不够紧,就不会告诉他。”我心里又开始渐渐迷糊起来,又听邵风接着说:“这次对奇升是敌意收购,整个华东商界都没料到,若是事先透出声来又怎么能成功?所以知道的人肯定越少越好。”我低下头,心里又存了一团乱麻,想起那天晚上和郁天浪一起回去找他哥哥,他的确是“情真意切”地着急贷款的事情……
邵风笑了起来,说;“我又把你说动了吧?要不然自己去问个清楚?我猜你当时一定把人家骂得灰头土脸,兜头一把火烧完,甩手就走了是吧?”我郁闷地看着他说:“邵风,你能不能别这么了解我啊?”他笑地发颤道:“我也没办法,你就这脾气——唉,好多年没看见我们阿笑泼妇骂街了,可惜啊可惜,又错过了……”我怒地用手肘去撞他,他高声惨叫,所有人立刻都看过来,我低声骂他:“你够会装的,想把美女们都引过来碎尸我啊?”忽然想起来问:“咦?云艳呢?”心中暗道:“邵风你不会已经把她甩了吧?”
邵风笑道:“哦,国庆回家,请了假要多玩几天才回来。对了她推研成功了,高兴得很,说等回来就请你吃饭。”我心中欣喜,呵呵笑道:“啊,那真好……不过不用请我了吧,我又没帮什么忙……”
邵风放下手中的杯子,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心里立刻开始打鼓,傻笑着不知说什么。末了他自己轻笑道:“你还没帮忙啊?给人家又出主意又派杀手的。”我咬咬牙,讪讪地道:“啊,她真什么都和你说啦?”他点头“嗯”了一声,转头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闭上眼似乎在听歌,包厢里灯光略有些昏暗,我坐直了正对着他的侧脸,只是看不见他唇边有笑意。他半晌不语,我心里终于忐忑起来,晃了晃他的胳膊,讨好地问:“你不会嫌弃人家吧?她是个真不错的女生呢……”
邵风转过头来,双眼晶亮晶亮地瞧着我,微笑了说:“我知道她好,你放心吧。”我才吁了口气,就听他又道:“阿笑,你什么时候能少管些这类事儿啊?哪天出了事怎么办?”我打个哈哈道:“我没有多管啊……”他还是看着我,我心一慌,满口答应说:“我以后注意点儿,这不是看在她是你女朋友份上么?”他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道:“我看不见得。下次再被人追杀可别跑我这儿赖着啊!”
我明白过来他是在说大学里的一件往事。那次也是路见不平,有天晚自修回来居然看见宿舍楼下有个男生在打他女朋友,楼上很多人探头看竟没人答理。我一气之下冲上去就把那男生推开了,劈头骂了一顿,把他骂懵了,然后才把那女生送了回去。本来我与这两人都素不相识,过后没多久,那男生打电话到我们宿舍找我,对着电话就是侮辱谩骂,我挂了电话。过了几天,这人又弄到了我的手机号,不停地打电话来骂我,我倒是无可奈何——因为这人是外校的,无法去找老师告状,只能避着不接,活活折腾了两个多星期才结束。事情过后才又觉得后怕,心想万一人家再野蛮点,泼个硫酸什么的,我谈笑总还得宝贝这张脸的,于是缠着邵风好几天要他做保镖,把邵风弄得哭笑不得。
我回忆往昔,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一面开玩笑说:“嗳,那可不行,在我没有出嫁以前,你随时要做好收容我的准备。”邵风伸手就捏我鼻子,恨恨地道:“你胆子现在越来越大,我都怕你了——你倒是说说看,你那天找冯新敞又说什么了?那么多人看着你把他找出去,又看他回来脸色这么差,跟着那几天根本连头也抬不起来,狠狠颓废了几个星期。”我惭愧道:“这么夸张啊?”邵风说:“你一个女生,就算要给杜明晓出头,也得注意些影响吧?你这么一闹别人都以为是你甩了冯新敞,江大看中他的人还不少,你可真是声名大振啊!”我恍然大悟道:“唉哟,怪不得刚才黄业叫我来,我一犹豫他就说冯新敞不在,我还纳闷呢……”邵风摇头表示无奈,扭过脸去假装不愿理我。我嘻嘻笑道:“别生气啦,我天生就这么个大闲人,脾气来了也管不住自己,以后我记得你的话就是了。”
他不说话,又倒满一杯果汁给我,我捧着杯子慢慢地喝着,借着灯光打量他神色。他眉眼间的笑意愈盛,半晌又开口说:“我听说你为了周信之的事去找王琛了?”我差点一口果汁都喷出来,勉强咽下去道:“邵风,你还说你不是神仙?!还有,今天你跟我总算帐呢?”他微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见他这么高深,心里倒是不以为然,忍不住嘀咕道:“王琛不也算校友么……”他接过我的杯子,瞪着我道:“不就是因为周信之贷款买车的事么,你打个电话不就行了?非要听人家的又陪吃饭又陪咖啡。他那脾气你还不清楚么?上个月原先学生会的几个人聚会,喝多了他就自己又吹又嚷,周信之听了还都尴尬。你自己说说,别人怎么想啊?!”
我唯唯喏喏,瞥着他脸色,讨好地说:“我都认错还不行么……还有没有旧账了?”他叹口气道;“我现在不和你算了,我不知道的没准还多着呢!”我陪着笑吐着舌头,正想说几句话岔开话题,又听他道:“你呀,别成天多管闲事了,先认真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了吧。”
我被他触到心事,郁郁道:“我能怎么解决?你说郁天浪是被我冤枉的,那他三天也没打一个电话来解释一个字,难道还要我去认错不成?再说了,我何错之有?”他想了想道:“你们的事我弄不清。我还没认识他呢,所以不能胡乱评价。”说罢拍拍我肩膀,道:“既然郁闷那就别多想了,你不是最听天由命的嘛?”我勉强笑笑说:“我这不是找你玩来了么?真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过了周末还不得继续给恒天干活去啊!”他笑道:“那来都来了,唱首歌去?”我如临大敌,一把抱住沙发扶手作势道:“我不唱,死也不唱!”他大笑,很看不起我的样子,过了一会说:“那我给你唱,你要听什么?”
我眼珠一转,刚要说话,他摇着手道:“你别叫我唱《沧海一声笑》,这么多年听你手机都听烦了,换一个。”我一听“手机”就想起我那扔在家里的摩托罗拉,莫名地心又一痛,深吸口气,定定神道:“那好,唱个别的,还是和《笑傲江湖》有关的吧,唱个《笑红尘》我听。”邵风吐血道:“让我唱女人唱的歌,真受不了!”说归说,还是拉了我过去点歌。众人一听邵风要唱歌,立刻轰然叫好,等看到屏幕上跳出来《笑红尘》时,又都哄笑起来。邵风也不多说,揽着我就唱起来。
我痴痴地听着,邵风唱得又好,渐渐地就沉醉进去了。只听到歌里道:“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一身骄傲……”正觉得难受,邵风揽着我的手用力紧了紧,我知道他是真正“明了”我的人,心里一阵感动……
唱完了我们又缩回角落,良久我都没说话,就靠在他肩膀上,耳边是各种各样的流行歌曲,每隔几句就是些情情爱爱的困惑和迷茫。听着听着,人渐渐地觉得疲惫,双眼却瞪得更大,抿着嘴不肯睡去。许久以后,邵风问我:“阿笑,真准备和我们通宵啊?”我抬起头来,点头说:“嗯,我不打算回去了,把小天地让给欧阳和她男朋友了。”他摇摇头道:“你回去也碍不着什么。”我心想这次不一样,小两口肯定正抱头痛哭呢,我在多尴尬啊。扯扯嘴角说:“我想喝酒。”他立刻惊惧:“不行!”我笑起来,缠着他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再说了,我没发过酒疯吧?酒品据说还不错呢!”他嗤笑道:“酒疯没发过,次次都是人事不知,和死狗一样。”
我想了想,回忆起过往醉酒的历程,叹口气,忽然郑重地说:“我怀念那感觉了,我郁闷。”邵风看着我半晌,轻轻说道:“阿笑,你放不下他,就去找他吧,别老是折磨自己。”我眼里涌上泪水,咬牙道:“我不去!要是他的错就不该我低头;要是我误会了他,他不想解释那就是无所谓我,我干嘛这么没骨气啊!”
他默默地看了我半天,我也只是低着头不说话。末了他终于叹道:“你真是固执!”我茫然地点点头,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心里也悲哀自己的固执。邵风忽然站起来说:“行啦,走吧,带你去了。”我睁大眼睛看他,他笑道:“看什么?不是要买醉?掏钱包来我看看够买多少!”我立刻弹跳起来,跟着他往外走。众人听说我俩去“拼酒”,都露出诧异的目光,邵风依旧风度翩翩的和所有人道了别,带着我走出翱翔,一面说:“我带你去个小酒吧,人不会太多。不过先说好了,明天你后悔了可别又怨我宠着你。”我心想你都把话说这地步了,能赖你吗,笑嘻嘻地只说好话。
果然这家酒吧小巧简单,音乐节奏也挺舒缓,是我喜欢的风格。邵风也不废话,坐下来就点酒,乱七八糟就叫了四五杯,我莫名其妙地瞧着,他笑道:“你不是要醉?混着喝最快了,喝吧喝吧!”我心想这人真是我生来克星,端起酒杯,一仰脖灌一杯,也不知甜的苦的,热血立刻涌了上来。紧接着端起第二杯再喝,耳朵里听见邵风的声音传来:“阿笑,我第一次在大学看见你喝酒,就知道你是个性格凶狠又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人,既勇敢,又不知天高地厚。”我嘻嘻笑着,觉得头已经有点晕了,接着喝第三杯。
这是我平生第三次喝醉,失败的是,这次“酒品”不再好了。所谓酒入愁肠,又所谓举杯销愁愁更愁,那一排酒灌下去,我的情绪就再也控制不住了,先是眼泪流了出来,抱着邵风啜泣,然后就是接着灌酒。这家伙也真是言出必践,安心要灌醉我了事,一杯一杯的只管叫,我根本不知道喝了多少,只知道最后有印象的是一瓶红酒——那酒的颜色在灯光下很好看,宝石般的闪花了我的眼睛,只是我舌头喉咙都已经麻了,根本丧失了味觉,连触觉都要丧失了,邵风倒多少我喝多少,一口就干,只知道自己不住地在说话,又哭又闹又嚷,外面的世界浑浑噩噩,邵风的脸也看不大清,最后终于真正醉倒,意识全消。
第二天人还没醒,就觉得头痛地受不了,睁开眼发现天还没大亮,迷迷糊糊爬起来想摸手机看时间,就听见邵风的声音问:“是不是头痛?”我才发现他就在旁边,晕乎乎地点头嚷道:“痛死了。”听见他骂了声“活该”,走过来给我杯水,又往我嘴里塞了颗药,我顺势就和水吞了,倒头又睡,模湖中就听见他说:“问也不问就吃了,□□怎么办?”
再次醒来是大中午了,这才发现居然是在家宾馆的房间里,邵风坐在另一张床上摁遥控器看电视。我口干舌燥地爬起来道:“大哥,能不能赏赐点儿水啊?”他瞟了我一眼,笑了起来,站起来倒水给我喝。我一口气喝干了,缓过气来说:“这次真是醉得彻底了。”他又坐下问:“心里爽了?”我笑笑:“也没爽多少,怎么觉得喉咙都哑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那是,抱着我哭喊了一晚上,能不哑吗?”我脸一红,下意时摸了摸的确肿着的眼睛,还是问:“我喊什么了?”
他看看我,笑笑,道:“没什么,翻来覆去那两句话。”我瞪他一眼,心道:“吊我胃口呢!”他忽然正色道:“你喝到最后,一面哭一面只管嚷:‘郁天浪,别离开我!郁天浪,我爱你!’就这样闹到凌晨三点才睡过去。”
我猜我的脸色定是“唰”的白了,忍不住低下头不敢看他。邵风叹口气,说:“阿笑,你别不承认了。你这辈子还没真爱过谁吧?”我低声嘀咕道:“爱不爱的,这词听着就很矫情……”他默然。过了一会儿道:“阿笑,给他打电话吧,别什么都放在心里折磨自己。”我想了想,咬了咬牙,也爽快地道:“好,我找他谈去。不过我没他电话号码,手机扔家里了。”他掏出手机说:“我打电话问欧阳帮你找吧。”一面开机。我奇道:“咦?你怎么有欧阳的电话?”邵风道:“上次你请我们吃饭,大家谈得来就要过来了,不但她,庄大鹏的号码我也有。”一面搜索一面斜眼瞄我:“你就弱智到连一个电话号码也记不住?要是有急事怎么办?”我陪笑道:“那不至于,你的还有周信之、杜明晓的我都记得。我平时打电话又少,你就原谅下吧!”
这边邵风已经打通了电话:“hi,欧阳,我是邵风啊……啊,是在我这儿……哦,她昨晚喝醉了,我们在外头呢……啊,好,你让他听……”我疑惑的看着他,他看了我一眼,不久又开口说:“hi,我是邵风。阿笑昨晚非要喝酒,我就带她去了,之后醉得一塌糊涂,我就随便找了家酒店让她睡了一夜,现在刚醒没多久……嗯,她本来就准备找你谈,要不然你过来吧……”我脸立刻烧了起来,知道电话那边是郁天浪无疑。
两个人几句话讲完电话挂了,我还怔怔地看着邵风,瞪大了眼。他笑笑看看我,道:“他昨晚找过你,没找到。今早七点不到就在你们家客厅等着了,心平了吧?”我脸又一红,撅着嘴道:“你别胳膊肘往外拐啊,我才是你好朋友!”他跳起来骂道:“你这没良心的,谁对你这么好昨天允许你喝酒了?!你满脸眼泪鼻嚏都擦我衣服上不说,还害得全酒吧的人以为我负心不要你,我邵风这辈子没这么丢人过。”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指着我气得“发抖”道:“你谈笑真是我的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