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二十二〉新年新愿
从江城回西州,坐火车最少也要二三十小时,坐飞机却只要两个多小时,实在奢侈。我一本《西游记》刚细细重读到唐僧之母“毕竟从容自尽”就已经降落了,合书之际还是忍不住暗骂古代女人失贞便要自尽的愚蠢……
西州机场似乎又改建过了,总算西州也算是中西部大城了,渐渐地也讲起了面子。我下了飞机取了行李,立刻就在出口处见到了一年没有见面的父母,三个人团圆拥抱过后,嘻嘻哈哈地走出机场去。
到了停车场,只见我爸新买的汽车乌黑发亮,我盯着瞧了半天,只知道是大众的牌子,郁郁地问:“爸,这是什么车?”他失望地惊叫道:“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而且我电话里不是同你讲过了,这是帕萨特!”
我倒是立刻跟着叫起来道:“唉呀,爸,你怎么买这个车?!你不知道在南方口音里,帕萨特名字很古怪的,翻译过来好像‘拍死掉’!”我爸白了我一眼,也不理我径直开动了车。我妈倒是喜滋滋地说:“你现在也能说南方话啦?”我咧开嘴道:“那是!我聪明伶俐,学什么不会?”结果我爸一句话又堵住了我的嘴:“就会吹!回去把实习证明拿出来我看看。”我两眼发黑,心里再次算来算去:回头必定得说还没有批下来,要放完了假才能拿到——拖得一时算一时!想到此处,不由又连连暗骂自己笨:那晚和郁天清聊了这么久,怎么就没能顺势讨好下呢?此时我报告亦没写完上交,若要我再去找那高副总索要证明,实在底气不足……越想就越觉着欲哭无泪。
家乡地处山地,满目青意,无限惬意,归来时总带给我无比的快乐。车子驶去小区一座连排的双层小别墅处刚停,谈雅已经跑了出来,大叫大嚷道:“老姐,你可回来了!我这几天差点闷死,天天被说教。”我尚未来得及讥笑她,她假意往车里一望,“咦”了一声道:“你的郁天浪呢?怎么没带来?”我脸色立变,才要挤眉弄眼,她已经摇手道:“你别瞒了,我已经替你打了招呼了,免得你害羞不好意思开口!”我哭笑不得,连忙转头去看父母,我爸神色如旧,我妈却笑吟吟地说:“小雅说你找了个男朋友,春节要带回来给我们看的?”我讷讷地答道:“啊,啊,要来的,等过了年看看你们哪天有空,叫他来次吧。”一面在背后伸手去掐谈雅这家伙,只听得她夸张地尖叫。
父母提了行李才进门,我就厉声逼问她:“你还说什么啦?快说!”她笑道:“你别这么凶哩!我没说什么,就说你满意的不得了。”我两眼发直,道:“那你说他们家是怎样的没?”谈雅笑道:“说啦,我一说是恒天集团的,大伯脸色就变了,回头就从他书房里搜出一叠剪报来,然后恶狠狠地问:是郁天清还是郁天浪?!我一说是郁天浪,他就松了口气,笑死我了……”我也松了口气,心想看来浪子还是比阴谋企业家得人心些,这开头虽不很好,也不算太差了。谈雅一面拉着我的手进屋,一面又说:“你还不知我爸说什么呢!他居然闲闲地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阿笑要是看上了郁天清,也不用我们这把老骨头天天担心她毕不了业了。’”我苦笑着摇摇头,知道这话一半骂我不争气,一半也向谈雅诉苦呢。
我们两家本就住着连排的屋子,于是一家六口便热热闹闹地吃了饭。全家关注的热点自然也转到了我的身上,问长问短不断,谈雅更是得意无比。
傍晚时分郁天浪打电话过来,说收到他大哥的传真,恩准他们八号小年夜返回京州。他又问我什么时候该过来看我,我说我正放寒假呢,等你回来再说吧。他一愣,奇道:“阿笑,我走的时候高旭还对我说过有意和你签合同呢,你又不肯啦?”我心里暗笑:高旭没用他那冷脸把我冻毙在恒天就是大恩了,还肯跟我签合同了?!却不想同他多说,于是随口道:“你我两人都在一个企业多没意思啊!急什么,我以后找别的工作去。”他笑笑,也不甚在意。
才挂了电话,我妈笑咪咪地溜进我房间来探听究竟道:“阿笑啊,怎么样?”我翻翻白眼心道:“什么怎么样啊?”牵动脸部肌肉说:“没怎么样啊……你要怎么样啊?”她亦白我一眼,又笑道:“什么时候来啊?”我心想人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果然名不虚传——还没看就欢喜上了。随口应道:“总要过了年吧,过了年再问他。”我妈又粘过来,竟说:“有没照片啊?先拿来我瞅瞅。”我目瞪口呆道:“真没有……妈,你这么激动干嘛,从前我也交男朋友,怎么没见你这么起劲过啊?”我以前读大学时,也曾带过两任男友来西州旅游。
我妈依旧和蔼可亲地道:“这回不同么!小雅说你满意得不得了啊!”我抱头乱骂谈雅时,她又说:“我们立刻去翻报纸了!你爸专门剪报剪杂志的,上面说郁氏兄弟都是年轻才俊呀!”我头痛更甚,心里还来得及想:“要说俊的话两个都拍马比不上高旭……”只听她又道:“其中有份杂志采访郁天清的,拍了照片,长的挺端正的呢——他弟弟和他像吗?”我斜眼看着她,忍不住问:“妈,你改行做狗仔队了?”她不爽道:“你不说,我明天问明晓去!”我无奈地一把拉住道:“嗳,那还不如问我——那个什么,当然比他哥漂亮。”心里默默补一句:“知道啥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吗?”她喜上眉梢,又八卦了半日,才心满意足地去做饭了。我瘫倒在床,心想,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我妈都五十岁了精力比我还旺盛!
结果不出三天,我也就被轰炸到崩溃,小年夜那天纠集了谈雅去找杜明晓和其他幼时玩伴聚会,出了门方觉天宽地阔。我一路走一路说:“小雅,你说我们家的人问什么个个这么健谈啊?我在江城大学里也算有名的能侃了,谁知回我们家只能垫底啊?!”谈雅横我一眼,悠悠地道:“所以这不是姓谈么?”说罢便闭上嘴节省体力。
我们一起到了早年常去的茶馆聚会,谈雅从小跟着我,朋友们都熟,一转眼她就不见了,我也只好和一群人瞎聊。好容易抓住机会和杜明晓两个坐到一起,才假装随意地问道:“嗳,□□这次要不要来拜年啊?”杜明晓嗔我一眼道:“不至于吧!才认识不到一年怎么就带上门啦?八字还没一撇呢!”我立刻心虚,心道我都和郁天浪“谈婚论嫁”了……不过看她的行止举动毫无反常,料想冯新敞不但没找过她,根本没来过西州,心里略安。
春节气氛一如继往,大年夜照样在嘈杂的家庭茶话会中度过,我和谈雅面对那四个比我们能侃多的长辈面面相觑,叔叔婶婶出了新花招,希望谈雅毕业后能回西州市立医院工作,谈雅很明确地抛出“不可能”三个字,于是大家展开了一场京医大附医院究竟是不是“名不虚传”的热烈讨论……我则和好朋友们互通电话短信拜年:郁天浪报了个平安后就出门和一群哥们儿逍遥去了;邵风也从美国打了电话过来;周信之在老家也一切都好,还祝贺我实习终于“圆满”结束,我也没敢多说;最哭笑不得是古氏兄弟给我打的电话,才打一半手机就没电了,兄弟两个对骂了一番充了电,过了半小时才又给我打过来,补了方才没说完的话……就这么嘻嘻哈哈熬到两三点,我和谈雅撑不住去睡了,那四个老当益壮的还在屋里神侃,情景非常可怕。
第二天我醒过来,依稀记得昨晚梦见了大浪滔天,如化长虹。一时闲极无聊,竟去google周公解梦,结果查到说梦见海浪奔腾,意味着困难堆积如山,难以逾越。我眼皮一跳,虽然从来不迷信,但大年初一的就莫名其妙拆了个下签,终归不爽。推开窗透了透气,冷风拂面,于是提笔乱挥一首七言,驱散寒气:
“清浪飞天共一虹,长空撤剑傲西东。飘飘疑拜仙人月,云淡山青落日中。”
写完再看,自觉很有气势,觉得新年新气象,又有什么会不顺的了,喜滋滋地将那诗贴在屋里墙壁上。才贴好,郁天浪的电话就来了,直接道:“阿笑,我明天过来怎么样?”我笑道:“你怎么这么急啊!今天才年初一呢。”他迟疑了下,道:“我放不了几天假了。我哥说节后可能要我去玉州分公司。”我顺口道:“哦,那他说了几时让你去吗?”他说还没定,因此才要早点过来,免得夜长梦多。我想起昨天的梦,忽觉好笑,于是笑道:“寒舍随时欢迎。你买着票就来吧!”他说好。
第二天郁天浪果然坐中午的飞机过来了。我在西州机场接了他带到停车场时,他四面看看,没见别人,便奇道:“谁开车来的?”我笑嘻嘻地道:“我啊。”他说:“啊?”我笑道:“啊什么?看不起我啊?”他倒真的吓傻了,我不忍心,笑嘻嘻地掏出驾驶证给他看到:“喏,你瞧瞧,这可是我大二那年就考了出来的,不过四年没敢碰过车了!今天为了接你郁先生,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来的。”他表情甚是古怪,好半天说:“阿笑,你别开玩笑了,你们这儿路还不太好开……”我坐进驾驶室道:“那是,我来时出了一身汗,这车要是刮花了,回家我爸就直接炖了我给你做汤吃。”
他将信将疑地坐进副驾驶室,我开了车。没过五分钟,郁天浪让我靠边停,赶我下来,跟我说:“我舍不得炖你,你就当可怜我吧。我开!”我笑咪咪地和他换位置,闲闲地道:“我也没法子啊。小雅还没学车,打车他们又不给,只好出来玩命了……”他被我说得一头汗,竟是哭笑不得。
到家后只觉得庭院里鸦雀无声。我看看郁天浪,心道:“你惨了。这叫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领他进去,第一个迎上来的果然是谈雅,笑得花枝招展地道:“呀,姐夫来啦!”我脸登时红了,眼看其他人也鱼贯出来,才没敢踹她。郁天浪倒大方,当仍不让地就接口道:“你是小雅吧,久仰久仰。”父母叔婶于是都冲上来寒暄,开口就夸他懂事,没让我糟踏那新车——我猜想他们刚才都躲在二楼的窗帘后偷看我们呢,恨得牙痒痒的。
这一下午,郁天浪虽然没被我们家的唾沫星子淹死,但也被砸得够晕,终于到晚饭前得以片刻和我单独在一起时,低声向我笑道:“阿笑,将门无犬子,家学渊源啊!我算是见识了。”我大笑,连道:“我是谈门中老六,坐的是最后一把交椅!”说完才记起这人不看武侠,郁郁地道:“喂,你说看《笑傲江湖》,看了没?”他立刻一脸尴尬,很诚实地说:“你后来都是我女朋友了,我想就不用研究怎么追你了,没看。”我吐血。
第二天早上我们名正言顺地“溜出去”散步。我家住在近郊,景色尤其好,我带他走到一片小路上,远有青山,近有长亭,我俩就缩在背风的转角里晒太阳,偎依着默然半天不语。还是郁天浪先开口道:“阿笑,那天的事大哥都和我说了。”我懒洋洋地道:“什么叫都说了啊?”他抱着我的手紧了紧,轻轻吻在我脖子上,说:“都就是全部。”
我转过头来看着他,他笑笑道:“包括你陪人去医院的事儿——是欧阳笛吧?”我恨道:“郁总怎么搞得呀,我叫他别对你说,有必要么?!”他搂着我道:“有必要。”我忽然来了兴致,“嘿嘿”奸笑道:“郁天浪,你说说看,要是你哥告诉你,他认为这些都是真事儿,也调查过了,你怎么办?”他笑笑看着我说:“你出题晚了。这问题我哥一早告诉我,你一定会问的。”我无语,挥挥手道:“算了算了,我不和千年老狐狸斗。”他失笑道:“啊?你说什么?”我心道他郁天清要是千年狐狸,郁天浪岂不也要九百年了?正要笑出来,他忽然低头靠在我肩膀上道:“阿笑,我们真的就打算分开一年么?”我一怔,继而又觉得悲凉,木然地问:“郁总是认真的了?”他“嗯”了声,又道:“他对我说了,希望我们借这段时间冷一冷,彼此更好地认识后再考虑结婚的事。”我不服气道:“我们什么时候热过了!我跑完了京江线,又该你跑玉江线了不是?”他抿着嘴不语。我叹口气,百无聊赖地道:“郁天浪,让你大哥收购铁路控股权吧。”他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好笑地过来咬我的耳朵。
西州毕竟没有京州冷,四面又有山势,虽是二月里也少了许多寒意。我满足地抱着他的腰假寐在他怀里,他用手指一点一点触摸我的脸,我被他摸得很痒,忍不住睁开眼道:“干嘛呀,又不是生离死别。嗳,你倒是说说看,你能把玉州分公司管好吗?可别丢人哪!”他笑道:“那估计不难。玉州早就上了轨道,原来是高旭管得多些,现在大哥也不会完全让他撒手的,有人后面看着我呢,我能乱来吗?”我奇道:“郁天浪,你们家上哪儿找了这么个赤胆忠心的臣子啊?”他笑着说:“你自己不是最讲义气了么?高旭是大哥在美国读书时就认识的朋友,认识了十来年了,你要问估计也就一句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立刻肃然起敬,心想原来商场上也不都是尔虞我诈,也是讲信用讲道义的。转头问他:“那高旭算不算是你二哥啊?”他愣了下,笑笑说:“他这人不说大话,不过向来很照顾我。”我心想那是,听说我“欺骗”你郁二公子的感情,差点没把我冰死在恒天会议室里。
我们于是随口又说些朋友们的事,告诉他我借钱给张滔了,又问他借过钱没有。郁天浪笑道:“都是好朋友,真有急事他们自己会说,我不用端着架势主动问。”我点头道:“你倒也不糊涂。俗话说:救急不救穷。借给后者钱了,一就是宠坏了他,二就是侮辱了他,总之不对。”他低头亲亲我的鼻尖笑道:“阿笑,你小小年纪脑子里怎么有这么多道理!”我得意道:“你也看见了,我们家那阵势,这叫耳濡目染!再说了,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好朋友千金不换,我谈笑最紧要的便是朋友。”他咧开嘴只是笑。
郁天浪在我们家一共住了三天,这三天里我和他算是情浓意切,除了散步就是在家喝茶聊天。谈雅有时候加入进来,吹一会儿牛;我妈和婶婶就出尽了花招做这个烧那个,好在这位大哥生冷不忌,咸淡皆宜,末了我竟发现他连五粮液之流都能喝不少,越发对他的“不学无术”刮目相看。我爸和叔叔自从第一天见面稍微表达了下对恒天的景仰之情而发现此人毫无反应后,彻底把他划作了我一类——学的是经济想的亚根不是赚钱。不过后来和他谈些别的却甚是投机,称赞他聪明机敏,兼且什么都懂一些:我暗笑什么都懂就是啥也不懂,自然没敢点穿。最后他走的那天全家一边倒似的指着我骂道:“阿笑要是对你不好你只管来告诉我们,她这人不能宠!宠了就无法无天!你收拾不了她只管说,我们有法子治她!”郁天浪和我两个听得哭笑不得,维维喏喏地出了门,谈雅陪着一起打车去了机场。我说你这么大个灯泡跟来干什么呀,她说:“我不是怕你们抱头痛哭吗?他还有飞机抬回去,我总要给你殿后吧!”
郁天浪甚是潇洒,进了机场就叫我们回去,约好和我二月底在江城再聚,到时他要和高旭交接工作几天,然后就正式去玉州了。我忽然想起来问他:“嗳,要是一年以后真的能解放了,你有什么主意没有?”
他一挑眉毛道:“你有主意了?”我转转眼珠,心道“我也还没有”,嘴上却说:“有啊!仗剑行天下,四海为家!”他洒然道:“行!那我弹琴你耍剑,走到哪儿算哪儿。”说罢和我俩挥手道别。我不由地悠然神往,心想这年头真能过这样的日子么?谈雅过来在我眼前甩手道:“回神了老姐!别怪我打击你,你当心你们飘游的时候后面还跟着四个!”我从天上落到谷底,勃然大怒道:“做个梦也不行哪?!走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