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二十四〉义结金兰
傍晚的时候,我把古帆赶回饭店去照顾生意,自己陪着古平一起吃饭。我俩一面吃一面唠叨医院的饭菜难吃,嘻嘻哈哈了老半天。吃完饭我给他租来了个拐杖,他试了几下,摇头叹息命苦,一迭声又催我回去。我心知今天反正也不会回去补报告了,便赖着不肯走,只是和他吹牛。
没过多久周信之打电话给我了,我连忙接起来,他说:“阿笑,你还在医院里吗?”我说:“还在,你在哪儿?”他说:“我也还在呢。莹莹的爸爸手术完了,在观察室。你要得空能过来下吗?”我隐隐觉得不妙,立刻说好,回头和古平说了一声,匆匆又就着夜色赶进五号楼。周信之正在底层等我,看见我说了声:“外面走走吧。”我就跟着他往医院的住院部大道上“散步”。
我问:“周,怎么了?情况还好吗?”他说:“胆囊切除手术做得很好,人情况也不错。就是医生开腹腔时看见肝脏上有好几个小肿块。”我一惊,问:“医生说是什么?”周信之道:“说看着像是肿瘤,已经送去做切片了,过两天就出结果。”他看看我,又道:“她们母女两个都吓傻了。医生后来悄悄对我说,看这趋势很可能是晚期了……”我也登时傻了,不知说什么好,喃喃地问:“那怎么办?”他沉吟道:“住院治疗吧,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和他沉默着并肩走了很长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冬天就要过去了,初春又将到来,我心里却沉得慌。想起多年前祖母也是癌症去世的情景,那份举家的争夺、辛劳、哭泣……蓦然间再次觉着人生无力,太多事情要听天由命——说什么人定胜天?全是假话。许多时候若是天命如斯,就是哭断了肠子斗伤了神,也是白搭……
把占地极广的市立医院兜了一个遍,我们沉默着又回到五号楼附近,周信之才向我道:“阿笑,谢谢你陪我。”我领悟地点点头,忽又想起来问:“对了,莹莹什么时候考试?”他叹口气道:“就下个月中旬了。”我低头想了想,抬头道:“周,我实习也结束了,下来日子都空。要是莹莹的爸爸得的真是大病,这两星期我帮你过来照应下吧——”我见他嘴动了动,截口道,“莹莹父母要问的话,你就说我是你干妹子得了。”
他看着我,眼镜后的眼睛晶亮,终于点点头说:“我就不和你客气了。”我知道要是吴父真被确诊成肝癌晚期,那接下来的日子必定会万分忙碌。吴莹莹考试在即,周信之已是北盛技术部的副经理,工作本来就很忙,只怕到时更会分.身乏术……我深吸口气,振振精神拍拍他肩膀道:“说不定老天待你们不薄,事情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呢!咱们勉力为之!”他点点头,和我道别,我站在五号楼门口,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里,心里一阵酸涩。
我回去同古平直说了,他亦仗义地表示他不需要我什么照顾。我笑笑,心里明白又要有一段忙碌的日子了。
周六我赶去恒天取了昨日扔下的资料,不觉想起文小梅的话,心怀忐忑地打电话给她,她竟一口答应夜里跟我见面。于是下午陪了古平解闷,晚上就直奔文小梅宿舍问问题。文小梅毕竟学得甚是踏实,且从头到尾都在经销部实习,比我懂行的多。她很仔细地看了我的报告,细细提了不少意见。我们边谈边改闹到了深夜我才告辞,临走时我随口问到另外两个实习生,她告诉我侯莺也将效力恒天,姬磊却没有拿到合同。我同他们本不相熟,问过便罢,又同文小梅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
过了周末就是三月了。星期一周信之请了假陪在医院,切片和抽血结果都出来了,确诊吴父为肝癌晚期,于是他又推着尚未从手术中完全恢复的吴父做了一系列检查和拍片。
为了怕吴父生疑,吴莹莹的母亲并没有同来。等我过去病房的时候,只见到脸色极白的吴莹莹,还有满脸疲惫的周信之。我走近床前,只听周信之还在勉力撒谎:“医生说要仔细检查下,看看其他是不是一切都好。咱们既然住着就顺便查一查,反正也方便。”吴父便虚弱地点头。周信之转头看了我一眼,就微笑着向吴父说道:“这是我干妹妹谈笑。她这两天正好有些空,莹莹要复习考试,我和阿姨白天又都要上班,所以我叫她来陪你说说话——你不用同她客气,她就像我亲妹子一样,照顾你是应该的。”吴莹莹听了,稍稍一愣,却只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她父亲点点头,向我道:“谢谢你啦!”我连忙笑道:“叔叔你别客气。我也帮不了什么忙,真是闲得发慌过来陪你吹吹牛罢了,你可别嫌我闹得慌。”他就笑了。
我一直觉得,癌症这种病其实是种意志力的考验。病被查出来之前,潜伏的时间可能已经有两三年那么长,可是一旦被查了出来,病人往往熬不上几个月就去世了……我以为,至少有一半人是在潜意识里放弃了生的希望。每想到这点我总是忍不住问自己:要是我谈笑哪天得了个绝症,会不会笑傲人世,依旧谈笑风生呢?我觉得我会,但我真心祝福自己永远别有这个机会去证明。
吴父的情况亦是类似。胆囊手术后刚恢复过来,一听说要把他转到四号楼肿瘤科去,他脸色立刻就变了。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以后的治疗手段早晚是瞒不住的,可是大家还是齐心协力地骗他说胃部生成了个脂肪瘤,不如趁着这次住院一起切除,以免长大后影响了消化功能。于是我白天便天天坐在病榻边胡吹乱侃脂肪瘤的可恨又不可怕,夜里却忍不住打电话给谈雅,断续问了些关于肝癌的问题。
那些日子我除了周末,白天几乎都泡在医院里。周信之每天中午都会赶过来坐一会儿,我猜测他必定连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干脆便在医院多订一份盒饭,逼着他带了走;古平恢复的速度却是可喜,吴父午睡时我常过去瞧他,有时张滔古帆之类也会过来探望;吴莹莹开始每天也来,后来吴父担心她的考试,逼着她回去看书,才含泪去了。傍晚一过五点,吴母就会来接班,我就立刻告辞,赶回学校吃饭赶报告。文小梅真是帮了我大忙,白天我没法再去恒天查的资料她都替我查了来,又抽时间替我改了两次报告。一星期后我终于完成了报告再度上交,这一次只觉得精疲力尽,心里暗自发誓他高旭要再不满意我可就要怒吼了。
吴父的治疗方案下来了,说是选做介入疗法,以期缩小肿瘤。我陪着周信之和吴母一起听主治医生讲过一些,但确实在无法完全理解:隔行如隔山!我干着急了一场,只得将记下来的什么“hcc射频治疗”打电话去问谈雅,她沉默了会儿,告诉我这是原发性肝癌,射频介入也算是一个办法了,具体的她也不再知道。周信之他们更是忙碌,做介入法前后那几天干脆连吴莹莹也瞒了,因为还有不到十天就要考试了,吴母自己也有些高血压,这些日子早已憔悴得不行,一应事件都交给周信之打理,连存折也都找了出来给他。
介入后吴父恢复得尚好,但此时已经瞒不过他了——一个脂肪瘤怎能让全家的脸色如此憔悴?他渐渐开始沉默,病房里通常只剩下我给他读报的声音,或者我随口说些自己的好笑事迹。有一天下午他午睡醒来,我便给他削了水果吃。他忽然微笑着对我说:“难为你了阿笑,信之有你这么个妹妹真是福气。”我笑嘻嘻地道:“哪有。叔叔你不知道我有多烦他,以前我有了难处都是他给我解决的,这么个哥我赖还赖不及呢。”他点点头道:“信之真是个好孩子,人品好,又有上进心,我们莹莹实在是高攀他了”我只能干笑几声,哪里还敢说“我也这么觉得”之类话。他静静地吃着水果,忽然又问:“我这病要不少钱吧?”我一愣,只能说:“哪会,花不了多少的。叔叔你安心养病吧,养好了身体今后二十年都不用看病,不就赚回来了?”他露出一点笑容,应道:“那也是。”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疑问是有缘由的。第二天我发现他开始用中药,我之前已听谈雅提过中药疗法或许能有些帮助,只是也有人说疗效很慢,抑或效果不明显。吴父得到的中药里有一味胶囊类,他呆呆看了很久,我后来悄悄问过周信之,知道那是很有名的中药,也非常贵。我只能默默叹了口气,不由地又想起当年我家里人为了祖母的病花钱如流水的日子:其时我家还没有独立的生意,真真即将到达了倾家荡产的边缘,但我们不但把整个西州的医院跑了遍,连香港台湾的偏方都讨了来。那一年,我亲眼看着爸爸与叔父为了年老的祖母拼尽每一分力,拿出每一分钱,最后向着遗像流出每一滴泪……
古平出院那天是周六,正好吴莹莹连着两天考试。我陪着古平古帆一起回饭店,歇了一会,总不放心,又赶回医院来。周信之正陪着吴父吴母一起,看见我来了,就站起来道:“我和阿笑出去走一圈来,好几天没说上话了。”他们都点头笑笑。
我俩再度走在医院的大道上。我见他眼睛都陷了下去,知道他已有半个多月没睡好了。
我问:“周,现在是怎么个打算法?”周信之说:“医生说介入后一个月不到做局部切除效果最好,所以现在希望他能把身体养好些,就等手术了。”我点点头,问他:“他们家钱够用么?”周信之默然半晌,道:“手术的钱还是有的。”过了会儿,他又道:“以后的情况就不知道了。医生说如果手术后效果还不好,还得继续介入,假如不形成癌栓,问我们是否考虑做肝移植手术。”
我倒抽一口冷气,喃喃地道:“是个无底洞呢……”他点了点头。我相信他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并非是鄙弃吴父——钱之可贵,也不过是物尽其用——只是,若没有那么多钱呢?
我低声地道:“到哪里去凑这笔钱?医保承担的数目多么?”他摇头道:“我还不知道。她妈妈已经问亲戚借了一些了,只是有限。医保许多东西都不承担,目前我们配的中药,好几样都是自费的。”我呆呆地看向他,缓缓道:“周,你能做什么?你倾家荡产也凑不出多少钱来啊……”他黯然地道:“倾家荡产也得试一试,对不对?”我心里一酸,两眼发涩,不敢再说话。
我们又沉默了许久,他道:“后天莹莹就考完了,以后你就不必过来了。这两星期辛苦你了。”我道:“哪有你辛苦。”他微微笑道:“我不一样。”我也微笑道:“我不是你妹子么?那我也是不一样了。”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来,轻轻地道:“阿笑,真得认我做哥哥?”我笑道:“看你肯不肯了,我求之不得的事。”他定定地看着我,半晌垂下眼皮,轻声道:“也好。”
我静静地瞧着他,他复又抬起头来,微微笑着,眼眸又深又亮,忽然伸开双臂道:“小妹。”我于是被他抱在怀里,隔着棉外套觉得他双臂拢紧,他又极轻地叹了一口气。良久他放开我,笑道:“等哪天有时间,是不是还要歃血为盟?”我笑起来:“那也不用,我怕疼得很。”转念又对他道:“周,从现在起,你就算是我大哥了。以后不管事大事小,有难处都要和我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点头道:“知道了,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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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回到家,先小睡了一觉。醒来时略定了定神,长叹一气,最后还是拿起手机打电话给郁天浪。
他知道我这些天忙着陪周信之的未来岳父,此时接到我电话也很惊讶。彼此问候了几句,我便直截了当地说:“郁天浪,这次真要你帮大忙了。我得问你借钱。”他略静了一下,问道:“是借钱给周信之他们么?”我说是。他问:“你借给他他肯要么?”我说:“我会想办法的。郁天浪,我不能看着他走投无路……我总不能看他们倾家荡产,卖房子卖车吧……”我心里知道,吴家也许未必会卖房子,但周信之却一定有了卖车借债的打算。他虽然没有说,我却已经明白了。
郁天浪道:“嗯,那他们需要多少?”我立时怔住了——这倒真不清楚,于是只能实说:“我只知道他们顶多再能支撑一个手术疗程,这病本就是无底洞……周的意思可能还会考虑肝移植,我猜没有十来万是没法做肝移植的……”他听了,沉默了片刻。虽是片刻,我却从没有同他有过这么尴尬的对话,心里忽得一阵悲凉:到头来,我谈笑还是要问男朋友要钱……周信之吴莹莹尚有婚姻之约,我和郁天浪算什么?却张口问他借这么大笔钱,且不知何时才能还得了。只听郁天浪道:“阿笑,我肯定借钱给你,不过你得等一等,这么大的数目我得和我哥说一声,但我想他不会反对的。”我应了,心里不知是悲是喜,只静静地坐着等电话。
这辈子从来没真正为钱愁苦过,临到头方知有些事是没法洒脱的——生离死别,竟要靠个钱字来拯救挽回,不是不悲哀的。虽然明知癌症这病康复的希望太小太小,可是丧亲之痛,犹胜切肤。当年父亲言道,他曾扪心自问,若是不去尝试救治,这辈子深宵梦回,都会痛入骨髓,悔不当初。如今再见生死,我亦不能看着我最要好的朋友堕入这个噩梦里,不能看他落魄至底却挽回不了结局,更不能看他因此愧对吴家——可是普通人家,包括像我家这样的小康之家,一时三刻间谁能拿得出这么笔巨款来,又有谁愿意把这巨款捐作一笔不知何时能得归还的长债了?我谈笑也不愿意低头向郁天浪借钱,我和周信之一样的心高气傲,一样地怕被人拒绝,一样地怕受人鄙薄……我长叹了一气,那又如何?许多事物在别人看来傻之又傻,在我看来,却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比如——友谊。我于是微微苦笑,宽慰自己道:为了我的好朋友们,别说只是低头借个钱,哪怕是叫我上刀山下火海,闭上眼我谈笑也狠狠心去了。
我不知道郁天浪隔了多久打电话来的,想必不过十分钟,我却觉得似乎安然地静坐了一下午。他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说:“阿笑,我大哥点了头。先借过去三十万够吗?不够的回头再补。”我松口气,说够了。他又道:“阿笑,你回头对周信之说了以后,直接把他的帐户给我,我把钱汇过去,免得通过你转了。”我说好。想了想又说:“郁天浪,我给你写张借条吧?”他一愣,然后道:“阿笑,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叹口气,心想总得给郁总一个交待,嘴上却只淡淡地说:“大恩不言谢。郁天浪,我心里感激你。”他默然了会儿,道:“阿笑,你别太在意了。”我说好,他又嘱咐了我几句,才挂了。
打完电话我更觉疲惫,只想哭一场,又怕隔壁的欧阳笛担心,只得打开窗透气,一面拼命对自己道:“我和郁天浪也算不分彼此了,他自然不会因为这件事另眼看我……”说归说,心里却明白这世界只要同“钱”这东西搅在一起,太容易浑浊不清了。想着想着进了黄昏,郁郁地和欧阳笛一起吃过了饭,她忙着去学校做设计上的作业,我只得一个人回屋里上网。说是上网,其实心不在焉,随手查些肝移植方面的资料,多数时候却握着鼠标呆呆地乱想些什么。
十点多的时候我刚有些困,忽然听见门铃响了,只道欧阳笛忘了带钥匙,跑过去拉开门,郁天浪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我。
我喃喃地道:“你怎么来了?”他咧开嘴笑笑,扬眉道:“不让我进去?”我连忙把他让进来。他放下简单的行礼包,转身抱住我道:“阿笑,别因为钱的事情和我过不去,行吗?”
我怔怔地听着,忽然觉得委屈一点一点地被抽离开,于是轻轻地道:“我只是不想你为难。”他在我耳边说:“没什么为难的。大哥并没说什么,只是习惯上交待他一声。”我点点头,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望着他道:“就为说这个千里迢迢地赶了来?”他微笑道:“我听出你心里不痛快,电话里也说不清,赶紧过来了。阿笑,我不想你我心里存一点误会。”我看着他,蓦然间想起《笑傲江湖》里令狐冲向着任盈盈说过:“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倘若你我之间也生了什么嫌隙,那做人还有什么意味?”一时间泪水涌上,扑在他怀里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