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二十五〉同甘共苦
我哭完一场,把郁闷尽泄,这才抹抹脸“嘿嘿”一笑,向他道:“又见笑了。”他伸手轻轻抚摸我的长发,微微笑着看我,忽然道:“以后大恩不言谢这种话,别对我说了。你的脾气我知道,一说谢就是客气了。”我怔住,随即讪讪地道:“哪有……我豪迈惯了,这是场面话。”他扯着我的头发道:“跟我还来这套?”我撇下嘴,揉揉眼睛靠在他肩膀上,只觉得心里一片安宁,再没什么可愁的,眼睛却是涩涩的,渐渐疲倦起来,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欧阳笛回来时已是凌晨时分,一开门把我惊醒了。她见了我们,立刻笑了起来道:“咦?深更半夜开这么大盏灯呀——阿笑你该不是睡着了吧?一脸迷茫的样子……”我迷迷糊糊地支吾了几句,转头看郁天浪,他仍搂着我坐着,此时两眼炯炯地望着我。
我道:“呃……这么晚了,今晚就睡这儿吧。”他笑道:“我过去住也行。”我看着他,见他笑得极假,只得道:“算了吧,这么晚了过去吵你哥,回头挨骂。”他笑道:“我哥在京州呢,不在江城。”我心里暗骂,忍不住撅起嘴道:“你别把我往绝路上逼。你爱住不住!”他哈哈笑了起来,伸手又过来搂我。那边欧阳笛正在做面膜,伸出头来插嘴道:“郁天浪你留下吧,免得阿笑她相思泛滥,回头又酸溜溜地念诗给我们听……”我脸一红,冲她嚷道:“你做你的面膜吧,说这么多话,今天不怕效果不好啦?!”她“嘻嘻”一声,又缩了回去。
我回头瞪了笑眯眯的郁天浪一眼,心想我谈笑算是折在你手上了,一面想着,一面把他的包提回我屋里,嘀咕说:“我屋里又脏又乱,这便是满地头发堆积,憔悴损,你将就着啊!”他过来搂着我笑道:“这是什么情诗啊?”我嚷道:“什么啊,别听欧阳乱说!真是文盲,连李清照都不知道!”于是洗漱了,又找出一床被子铺在我床上:今晚竟真要和个大男人同睡一张床,说不尴尬那是假的,尤其是这男人我还相当喜欢。
结果我裹着被子仰天在床上躺好,郁天浪便靠过来,好笑地道:“你别这么紧张……”我怒目道:“谁紧张了?睡不睡觉,我要关灯啦!”他含笑看着我,我只觉得我的脸一点一点升温,将要烤熟的时候,他低头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说声“晚安”,伸手关了台灯,又缩回他那片区域去了。我松了口气,翻个身背对着他,睁着眼睛好半天,都没睡意。
第二天我倒是依旧睡到了日上三竿,迷蒙中想起郁天浪,这才惊跳起来,披了件棉睡袍爬起来推门出去。只见欧阳笛正在客厅陪着郁天浪说话,见了我朗笑道:“你还真能睡!把客人丢着不管,连早饭也不准备!”我亦有些不好意思,挪过去郁郁地道:“你起床怎么不叫我声啊?”他笑道:“谁说我没叫了?你就‘嗯’了两声,翻个身接着睡了。”欧阳笛哈哈大笑,连说我“就这德性”。我歪着脖子道:“欧阳,你别把我说的那么糟,万一人家真不要我了怎么办?”她“嘿嘿”笑道:“那他哪舍得啊!打哪儿再找你这么个活宝来呀?”说罢不等我骂,站起来说去作业,一阵风似的逃走了。
我于是站起来去冲咖啡,郁天浪也跟进厨房来,我便问他:“你几点的飞机回去?”他说:“下午五点的。”我点点头,道:“我送你吧。”他说好,又问:“你今天不去医院吗?”我摇摇头,端了咖啡,转头又说:“嗳,我说真的,还是打个借条给你吧?好歹得有个凭据。”他笑了起来,道:“阿笑,要我怎么说你才信我?”
我沉默了一会儿,半晌道:“郁天浪,三十万毕竟不是个小数目。”他微微笑道:“你不是说过救急不救穷么。我大哥也说了,是救命用的自然该借,并没有二话。”他见我犹疑,又道,“再说了,我们兄弟这么多年了,他高不高兴我听声音就有数。”我奇道:“郁总那声音一律都是平的,哪有第二种调!”他微微皱眉,似乎认真想了想,又笑道:“那是你没见过他发脾气。”我赶紧笑道:“万幸我没这福气!你一定是受益匪浅,从小训大的?”他笑道:“那可不见得,他也就极偶尔才发个火。”说罢低头又对我说:“阿笑,大哥是精明,但并不吝啬。再说我说过了,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换言之,我的大哥也该是你的大哥才对,这事你不该再多心了。”我撇撇嘴嘀咕道:“我可没这福气,没事认这么个哥练脑力啊?!”不待他答就先笑道:“嗳,你知道吗,我已经认周做哥哥了,所以现在我也有个大哥了!”他眼里狡黠的光芒一闪,笑眯眯地道:“阿笑,你这是有预谋的吧?”
我白他一眼,端了咖啡回客厅道:“你管我呢!反正我一直想有个哥哥……”想了想,叹道:“也就周认真能管得住我一点儿。”郁天浪站在那里笑道:“你心里的哥哥和朋友,有什么区别呢?”我一愣,这话倒问住了我。想了一会:哥哥既是义结金兰,即使不说那起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假话,至少也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吧;做朋友也是一样的要紧,有难伸手,有福却不一定非要同甘,所以朋友可以海角天涯、无处不相交——兄长就不一样了,不但要倾心以待,还要听他的话,敬他的心。
我幽幽一叹,低语道:“我要是有个亲哥哥亲姐姐,一定快活死了……”郁天浪靠过来,笑道:“那你说,咱们以后生几个孩子好?”我转头看他,讷讷地道:“计划生育吧……”还没说完,自己先摇了摇头,忽然兴奋起来,拉过他的手臂道:“生两个吧?不多不少——最好是一男一女,男的长女的幼!要不然龙凤胎也行,还少受一遭罪呢……”
郁天浪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手舞足蹈了半日,末了发问道:“阿笑,你是不是早就想过好多遍了啊?”我被他看穿心事,抿着嘴浅笑不答。他双手环过来抱住我的腰,在我耳边轻轻地道:“阿笑,真想现在就把你娶过来,天天听你在身边叽叽喳喳的,什么时候心里都快活。”我佯嗔道:“原来你就为这个看上我的呀?!要不然我提个建议,你买几盒相声磁带,循环播放,一样有这效果!”他一面轻啄着我的脸,一面轻轻笑道:“什么都没有你好。”我觉得我就快醉了。
下午我和郁天浪一起去了古氏兄弟那里,坐了个把小时,就又同他去机场了。临走忽然想到了问:“咦,对了,高副总知道你回来么?”他奇道:“不知道吧,我没和他们说。”我点点头,眨眨眼道:“没什么,我白问一声。”他笑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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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果然不出所料,高旭的秘书打电话给我,让我周二过去。我早晨出门对着镜子看了半天,决定今天无论发生什么,也得来个“风度翩翩”地“横眉冷对千夫指”,可不能再为着个报告活折腾了。
结果他高副总再度给我“意外”,他那张冰冷的脸只冲着我来了一句:“报告修改的不错,不久会把实习证明开给你。”我才刚进门站稳,他竟已经把话说完了,我登时又愣住了。
高旭看我不走,抬头看我,我不由自主地向着他把眉毛扬了一扬。他问:“有什么问题?”我想起来此的目的,摆好了姿态缓缓地道:“是这样的高副总,郁副总下次可能要五月再回江城,不知道我的实习证明能不能早些开出来?”说罢我也不笑,眼睛一眨不眨地瞧向他,等待接下来会发生的变化。
他定定地听完了话,看着我道:“谈笑,玉州的工作并不轻松。”我心里暗道:“那就不准我同郁天浪约会了么?也不至于像间谍一样侦查了行踪,每次都提醒我啊!”心里一横,脸上堆起假笑道:“所以为了不影响郁副总的工作,高副总就更应该早些把实习证明开给我。”说完这句,屋里一片安静,我站着,只望着他。
静了半晌,高旭忽然嘴角微微一翘,眼中也带了笑意,我顿时睁大眼睛,心道:“果然‘一笑倾城’!”不禁呆住了。
他大约见不得我这副傻样,又垂下眼皮淡淡地道:“过几天我会让人通知你来拿证明。”我连忙收敛神色,应声好便告辞转身走出了办公室。合上门那一刻,我心里却有一份莫名的笃定:高旭已不再把我看成勾引郁二公子的“坏女人”了,大约这就叫“一笑泯恩仇”了!想到这里,我只觉顿时一身轻松:终于搞定了实习的事情,眼见着又帮周信之他们筹到了一笔巨款——想到周信之,一看时间,离十二点还有不到一小时,干脆发短信给他,告诉他我在恒天,要是中午去医院就请顺路捎我一程。
于是十二点的时候我就在长宇附近的路边上了周信之的车。他一见我进来,也不开车,笑着对我说:“说吧,有什么事?”
我笑咪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要说?”他微笑道:“你这个人,单要回家你是宁可走路打车也不会找人搭车的。”我佯叹口气道:“怎么我这么透明了,都没人看不穿我似的。”见周信之依旧看着我,等我说话,我只好敛了笑容,正色道:“周,我替你们筹了笔钱。”他神色一变,却不开口。我只好接着道:“你别怪我——这是非常时期,救命要紧。”
他沉着脸问:“你向郁家借的吧?”我心里略微害怕起来,小心翼翼地道:“你别担心,我和郁天浪都说开了。”他忽然把头扭过去,只看着窗外不语。我急起来,追着道:“你和我还计较这许多么?钱早晚都能再还回去,治病却等不了多久了,先拿了救急啊!”
他转过头看我,眼眸幽深,良久徐徐地道:“阿笑,我接受。只是你答应我,这种事可一不可再。”我吁口气,连忙点头应下。他低着头坐了会儿,然后启动了车,问我究竟去哪里,我说既然碰上了,一起去看看吴父吧。到了医院附近,他停好车,竟然同我吃了顿午饭,看我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终于展开了双眉向我说:“阿笑,别担心了。我只是想,你这人太要强,经济上亏欠了别人总不如意,我知道你的为难。”我满怀幽怨地看着他,他被我的目光引得越发笑了起来,终于道:“好了好了,我不怪你了。你总是我们的阿笑,不管是穷困潦倒还是嫁入豪门,阿笑总是阿笑!”我这才又开怀起来,边吃边低声咒骂道:“这年头世风颠倒,反倒是借钱给人的要赔小心说好话。”他笑着,边吃边看着我摇头。
于是一起看望了吴父。他身体尚健朗,看来是那些名贵中药起了作用,也或许是宝贝女儿陪伴在身边的缘故,似乎很生出了一股力气来,让人见了心头略定。我看着吴家的人,亲情爱意都在眼里心上,吴莹莹殷勤侍候,周信之诚心致孝,不由地叹服——到此时,我纵使从前对吴莹莹有过什么成见与不满,也都散尽了。
默默陪了一会后,我悄悄问周信之要过了银行账户就告辞而去。很快,郁天浪的钱就汇了过去,于是吴莹莹亲自打电话来谢我,我反倒很不好意思,挂了电话心下淡淡的一点阴郁:现在人人都知道,我谈笑找了个有钱的男朋友,还是有好处的……周说得对,我总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月底的时候,吴父便动了手术。结果却并不好,因为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医生切除了部份以后又重新逢合了,叫来周信之他们表示时日无多,不如早些准备后事。于是亲戚朋友、单位同事鱼贯而来,我看不惯这凄凄死别,自此以后便不再去医院探望,连与周信之的联系也刻意减少了。我一个人坐在家里看《西游记》,想着借着这佛书参些生死禅,可是唐僧却也是一样怕死的凡人,否则若真能勘破生死,跳出三界外,这世上还有什么愁苦可言?看着看着就痴了,有时竟还能笑出来。这样的日子过到了四月初。我随意上着课,却百无聊赖,春风中无意走到晋湖湖畔,想起一年多前邵风曾带了个短裙美女过来,犹在眼前,于是便打电话问他还记不记得。
他在电话那头笑道:“哪个穿短裙子的?不记得了呢。我也正要打电话给你:我的录取书到了,想定了,九月去辛西那提。”
我静静地听着,良久才微笑着感叹道:“哎,你就要追寻你的梦想去咯!”他沉默了一会儿,道:“阿笑,我还会回来的。我的梦想在中国。”我忍不住笑起来道:“你这话让你爷爷说还差不多,怎得年纪轻轻就有落叶归根的苗头了?”他还没有回答,我便又打断他问:“对了,你那个姓冯的同学,还在上课么?”他奇道:“好好的,当然在呢。你问他做什么?”我顿时觉得自己无聊,过去的就过去了罢,何必还多管闲事。于是道:“我闲问问。他本与我无干,不提也罢!邵风,我听你的,以后少管闲事儿。”他反倒笑起来:“怎么你的声音听起来这么没精打采?郁天浪不在,是不是一个人闷坏了?要不要出来聚聚,顺便散散心?”我捧着电话摇着头:“我懒得出门——你还不知道我么?一碰到些生生死死就要伤春悲秋。最近有点郁闷而已,过了就好了,先这么混着吧。”
结果一星期后我还是和邵风见了面,原因却是意想不到的——周信之和吴莹莹登记结婚了。周末他俩便稍稍请了同城的一些同学同事,摆了几桌酒席,也算庆祝仪式了。周信之总算认我这个“妹妹”,事先特意约了我,坦诚相告此事,说吴父情况越来越糟,自己觉得无望,却日日牵挂着女儿的终身大事,他和吴莹莹本来亦有结婚的打算,于是就提前了婚事。
我听说这样的临终授命很是常见,然而当它发生在自己好朋友的身上时,我心里却微微地涌上一丝苦意。那天我只是望着周信之,简单地问:“周,你想明白了?”他笑笑道:“我不是很早就想明白了吗?”我点点头道:“那也好。”接下来是彼此间的沉默。半晌,我便微笑着说些场面话:“莹莹嫁了你,她爸爸也就安心了,说不定病还会好一些。”他淡淡地道:“我有什么好的了,怎见的安心。”我看着他,他金色的镜框后面隐着疲倦的神色,一瞬间,我仿佛读到了他眼神间的犹疑和彷徨。
我正色道:“周,你向来有才有心,兼之宠辱不惊,将来前途一定不可限量。何况莹莹经此大劫,是对她的磨砺,将来她能与你同甘共苦,做好你的贤内助,你们的成功就指日可待了。”他瞧着我,我亦瞧着他,我知道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决定之一,选择吴莹莹,也就是选择了他接下来的人生旅程的大局。周信之是不是爱吴莹莹至诚,我不曾问过,可是我知道,他若不爱吴莹莹,必不会携手她这许多年风风雨雨,更不会在吴父床前尽孝,竭其所有。
半晌,周信之轻轻叹一口气,道:“阿笑,知我如你。也但愿我不负你今日的评价。”我展颜笑道:“我谈笑别的本事没有,看人却还能看个大概:所谓三岁定八十,古今皆同理。”他微微一笑,道:“哦?真的?那你是不是还算命?”我昂首挺胸,提高了声音道:“算命倒不会!因为命理天定,算了也没用。你只要记得,能够快快乐乐有一天活一天,就是不负天命了!”
他点点头,忽然道:“你的名字取得太好,将欢喜胜算都占去了。阿笑,我常常想问,这世界若有一天让你笑不出来了,你会怎么样?”我默默地听完,沉吟了片刻,仰头微笑道:“不难!倒头睡一觉,明日再来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