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二十八〉秉烛夜谈
五月四日一大清早,郁天浪把我送到玉州车站,他自己随后也从玉州机场转机经京州机场去柏林,据说恒天有意和一家德国公司合作研发一类新型机器,此时尚在初期斟酌中。我们说好了月底再相见,于是拥抱了告别。
火车行至下午时到达皖城,也就是张滔的故乡,本来我要在这里转车去九华山的,如今只好去车站改票。五一期间游人众多,我光排队就排了很久,好在居然还换到了票,只不过是站票。我哪里还得空去买什么茶叶,于是匆匆地上了火车,到江城时我站得腰都酸了。
到江城果然已是傍晚时分,我匆匆给周信之打了电话问过地址,打车直奔吴莹莹父母家中。吴家住的还是老式房子,七十年代建成的那类楼房,地段还不错,在市区一角,只是房屋灰败,不再干净漂亮。我找到吴家敲了门,周信之过来开门,看见我神色隐隐放松了些,嘴上却只淡淡地道:“又辛苦你了,阿笑。”我忙道“没事”,看他脸色很差,已是疲惫到了极点的样子。跟着周信之走进了门去,吴家不大,也就七八十平米的样子,客厅里正坐着三四个人,周信之介绍说是吴父单位的同事,我便也就跟着寒暄了几句。灵堂已经布置好了,甚是简单,我也向着遗像拜了一拜,心里狠狠地叹了口气。
不久那几人告辞离开,周信之才掩了门,转身靠在门上道:“阿笑,我实在也撑不住了……”我过去拍拍他肩,微笑道:“怎么会?人的潜力无限,是如今事情过了你才体会到累罢了。”于是推他坐下,给他泡了杯茶,稍稍问些过往事情。原来吴父节前就已渐渐地昏迷起来,本来计划四月底还要做的介入疗法早就没了意义,最后几天吴莹莹母女和周信之更是昼夜守在床前,唯恐一个疏忽连最后一面也错失了。待得吴父过世,吴母第一个病倒下去,吴莹莹只得去服侍她,周信之一个人又要准备后事又要接待客人悼念,直忙得精疲力竭。江南一带风俗也是要守灵的,吴父是几十年默默无名的机关小职员,家中亲戚极少,死后竟没什么要好的朋友过来帮忙,周信之自己的朋友们,相熟的几个不巧趁着五一都出去旅游了,不相熟的又不好开口,于是他虽然已整整两天一夜没合过眼,却还得坚持应付过来吊唁的客人。
我向周信之说道:“好了,现在我在这里守着,你先去屋里躺一会儿,等晚上再起来接待人。我去弄点东西,你醒了好吃饭。”他点点头,进里屋睡了。
周信之这一觉睡了近三个小时,中间也来了两次人,都是吴母的同事,从医院里辗转过来的。我依旧自称是周信之的妹妹,寒暄着陪了几句。等周信之睡醒起来,我也准备好了两三样菜,左右无人,便同他两个一起吃饭。我边吃边跟他汇报方才的访客的来历,他听了先只是默默点头,半晌,忽然苦笑着自嘲道:“阿笑,半个月里婚丧嫁娶,我都经历了一遍。你说说看,这是什么日子?”我一怔,也忍不住笑起来。他看着我,又道:“阿笑,我也只敢对你说句真心话了——莹莹爸爸走了,我心里倒终于落下块石头……他这场病再拖下去,我也非垮了不成……”我点头,心里默叹:这病本就可长可短,却没想到吴父去得那么快,前后才只有两个月……我忽然想起了又问道:“莹莹的考试成绩什么时候出来?可惜她爸爸不能知道了。”周信之说:“五月中旬吧。也不知发挥得如何,难为了她了。”我回想起吴莹莹念书时那狠劲,反倒不为此担心,于是低下头继续吃饭。
一会儿周信之又抬头道:“郁天浪借过来的那笔钱,还没怎么动用过。等歇几天事情过了,我凑齐了就还给他吧。”我点点头,心道这样也罢,不至于让他背一身的债。想了想又问:“周,你们还买房子么?”他摇头道:“暂时不买了。虽然还没和莹莹商量过,不过眼下出了这样的事,我的主意,到不如先陪着她妈妈在这多住几年吧。”接着又望了我笑道:“再说,哪来的闲钱?车子的贷款还没还清呢……”我明了的点点头,心里跟着松了口气。
吃过了饭,到九十点钟又来了几批人,倒都是吴莹莹的朋友同学,都是先去医院探望过了吴母,再过来问问情况的。有几个前些日子刚在“喜宴”上见过,自不免向周信之多说几句劝慰的话,左不过“节哀”“辛苦”之类。周信之满身满眼的疲倦,却依旧周到地分别致了谢,送客归去。
终于熬到半夜没了客人,只剩我们两个开始“守夜”。我瞧着这屋中暗灯明火的,周信之昨晚一个人也不知是怎么过的,幸好他并不敬神怕鬼。正想着,他却忽然笑了笑道:“阿笑,又误了你出去玩了。”原是我提过五一想去九华山的,他竟然还记得。
我摇头道:“那算什么,我暑假还有机会呢!不过这九华山同我也真没缘分,去年寒假我想去吧,我爸妈说天太冷;五一呢,你逼着我做实习申请,根本没闲着……后来暑假不知怎么又没去成;这次可是你家的大事,就更不用说了。”他笑叹道:“原来两次都和我有关,对不起你了……”忽又问:“可是阿笑,五月份了,你是不是该准备起毕业论文来了?”我便佯惊道:“唉呀,你还有力气管我呢?精神可不错么!”他只得连连摇头。
我们又随口说了些别的。周信之提到他的工作:原来北盛和东南亚最近有新的业务来往,公司有意派他过去负责,只是这段时间被吴家的事情耽搁了,也没顾上。我问他的想法,他说主要是机会难得,虽然两面跑辛苦些,但既然公司信任他,总是好事。我听着觉得好比不定期出差,换换环境也极好,于是力劝他早日和吴莹莹商量此事,争取这份差事——他们俩现在都还年轻,吴莹莹也还没有毕业,正是周信之努力发展事业的时候。
沉默了会儿,我便站起来,去吴父的遗像前添了炷香,四下一片寂静。我走出来,再度打量了这屋子,叹道:“真是世态炎凉哪!从前我看梁凤仪的小说,把香港地跟红顶白写得犀利无比,总以为那是小说故事。如今才将半只脚踩进了社会,就发现处处都一样,功名爱情,金钱生死……”周信之话头醒尾,只微微地笑了下,便垂下了头,并没做声。好半晌,他才又抬起头来道:“阿笑,不留在恒天只是因为想避嫌么?”我一愣,答道:“不完全是吧……再说了,并没有人认真说要招我进恒天哪。”他笑起来:“你若是真有一两分的意思,郁天浪会看不出来吗?”我撇撇嘴,扪心自问,知道他说的在理,只得老实地说:“一是实习末了发生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再就是郁天浪好歹是恒天的副总,公司又是他们家的,我怎么都觉得进恒天会不舒服……”
他听着我的话,抿了下嘴,一面取下眼镜来揉眼睛,一面低沉着说:“阿笑,你什么时候能少天真一些?”我不快起来:“我怎么天真了?!”他带上眼镜,望着我道:“你自己刚才不是也说了,世态炎凉跟红顶白——若是恒天可以留你,你为什么不留下来了?多少人挤破了头凭关系也只为混口饭吃,你既然撞上了这样的机遇,又何必转身走人?难道你以为你昂着头出门,别人就会称赞你有骨气了?!这年头一份如意的工作得来原就不容易,郁天浪已经是个浪荡子一样的人物了,你还不好好做事,你们两个还真到深山老林隐居去么?!”
我被他问的一时懵了,“浪迹江湖”这四个字更是没敢说出口来,只望着他不语。周信之却看穿我的心思,叹口气接着道:“阿笑,你向来比别人看得穿,却为什么总不愿接受现实呢?你既然选择了郁天浪,就得接受他的身份与性格——你以为他不做恒天的副总了,就不是郁家老二了么?或者你以为,你们两个风餐露宿地过日子,郁天清也由着你们闹去么?更何况,他郁天浪即使不贪功近利,也不一定就肯依着你竹篱茅舍地终老山林罢!你再问问你自己:你谈笑锦衣玉食了二十多年,真让你身无分文去行走江湖,你受得了那苦么?!”
我一句也答不上来——梦想终归是梦想,真要我摆上台面来谈我的“江湖梦”,蓦然间才发现一切都是那么的虚无缥缈,让我说不清,道不明,甚至微微地疑惑与迷茫。我讷讷地发声道:“周,你今天怎么想到要教育我啊……”他苦笑着摇摇头,道:“你不是认我做了哥哥么,我能再不负责任么?更何况我想来想去,这话我不来对你说,再没人说了——你的那几个朋友,杜明晓不是你这类人,她只要有个人陪着护着就能活上一辈子;邵风更不能指望,除了宠你也还是宠你……阿笑,你认真听我说:你可以少追求些物质上的东西,也可以相对别人清心寡欲些,可是这个年代是没有你想要的那种生活的,就算是有郁天浪陪着你也不行!”我长叹一气,老老实实地点着头,诚恳地正经坐着听训。周信之看我诚惶诚恐的样子不由地又笑起来,温和了些道:“阿笑,你也二十五六了吧,怎么还做着你那隐士梦呢?我也真服了你,寻寻觅觅了那许多年,竟被你找出这么个人物来,真不知老天爷是想帮你,还是想害你!”
我竟吃吃地笑了起来,想起他方才说郁天浪是“浪荡子”,又道:“要是别人说这话,我没准就动气了,不过你说就不一样——我同郁天浪……周,难道你不觉得我们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么?也许我生来就该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才能让我在俗世里做我的梦,无拘无束地过一辈子。”他摇摇头,道:“阿笑,你同郁天浪两个都讲义气,也都看重朋友,上三等下三等的都结交得了,这点上是很相似,但这却不是什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我讶然:“什么意思?”他喝了口茶,答道:“道理就摆在这里。比如我和邵风就根本不是同类人,我们和杜明晓也并不很谈得来,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你同我们这样要好?”我怔怔地想,这的确是我一直以来所不明白的,于是看着他,期盼他的回答。
周信之深深地看着我,道:“阿笑,你是我们的枢纽。你性子随散自由,凡是是真心实意同你交朋友的人,都跟你合得来。郁天浪在交朋友这点上与你的确差不多,只不过光凭这个,你们两个也算不得同类。”
我的心略略地牵动了两下,瞪视着他,只道他会说出些我不爱听的话来,没料到他只是又续道:“其实人的脾气性格是很复杂的一回事,并不是一两眼就能看穿了的。可是既然你已经认定了他,就该收敛点心神,尽早打算起来了。你们两个将来要做什么,住在哪里,都该早些盘算才是。”我苦笑道:“盘算过了,结果他和我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无所谓……”他正色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留在恒天做事呢?一方面江城有你这么多朋友同学,另一方面这本是份别人求之不得的工作——再加上在郁天清的管辖范围里,恐怕生活反倒能更自在些……”我渐渐地笑开来,还没来得及反驳,他便紧接着道:“阿笑,你别这么不以为然!你这个脾气,在恒天发个把次火也就算了,要是换了别的公司,你冲着老板大叫大嚷,还做不做了?!我且不说谁对谁错,你自己心里明白,出来社会上做事,谁没有委屈谁没有不白之冤呢?”
我敛了笑,沉默着。周信之垂下眼,疲倦地道:“阿笑,你好好考虑我的话。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虚虚实实的东西,可你既然不能一辈子缩在学校里,也不能捧着你的武侠过一世,就得接受现实,勇敢地出去闯一闯。”
我抿紧了唇,用力地向着他点头。他想必是看出我不够“诚心”,便叹了口气,低声了道:“等邵风以后去了美国,我又不在江城了,你再有什么事、发个脾气,找谁诉苦去?”我讪讪地道:“我就那么没用了?我还是挺坚强一个人吧?!”他定定地看着我,半晌,缓缓地道:“你么,有人看见就流血,没人看见就流泪,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怔住了,也定定地望着他,半晌无语。
我们就这样守到三四点,渐渐的都疲惫地说不出话来了。我让周信之去睡,他不肯,却又实在倦得厉害,于是盖了张薄毯在沙发上靠着。我冲了一壶浓茶,竟在书橱里搜出了一本《围城》,借着台灯的幽光,眼睛瞧着书,心里却想着他方才的那番话,良久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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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我洗了个澡,换了身素色的衣服,陪着周信之等待几个亲戚同事。才刚过来了几个人,吴莹莹却打电话来说她母亲也坚持要去参加追悼会,请周信之过去接。我同周信之商量了几句,便一个人打车去医院见吴氏母女,只告诉说周信之不得不陪着别人先开车过去了。我于是和吴莹莹扶着气力都快没有了的吴母打车到了殡仪馆。
来参加追悼会的人虽不多,可是场面依旧悲戚,吴母更是声嘶力竭,周信之和一个远房表姨死命地拉住了。吴莹莹也哭得差点昏死过去,我个子比她瘦小得多,几乎拖不动她,只紧扯着她的双臂不放。待到火化完毕,母女二人已哭得瘫倒在旁,我亦是一身的汗,春风微寒,吹来心体皆凉,竟也摇摇欲坠得很。
火葬以后却还得宴客吃饭,这本是我最恨的习俗。可是吴莹莹已陪着其母回医院去了,我只能留在周信之身边,应付那些此时已不甚伤心的吊唁客——思绪又回到几年前自家老人的丧礼上,那时年少气盛,看不过挥袖就走,只留下父母照应。不想今日我也得在这世上应付这些琐事,可见人生的婉转与无奈。
吃到临了正要散时,杜明晓竟然匆匆赶来,周信之连忙迎了上去。原来她和冯新敞出去旅游,今天方才回来,听同事说起了赶过来的。杜明晓送了钱,转头看见我,丹凤眼一挑,向我扯了扯嘴角。我于是走过去,微笑了道:“我本来是准备假期过来就找你说话的,这两天却也忙忘了……怎样,给个面子吧?”她白我一眼,道:“敢不给你谈大小姐面子吗?”我讪讪地道:“是是,那我回头给你打电话吧。”她微微笑笑,就先走了。
这边的饭局一结束,我几乎便要瘫倒下来,周信之也是一样的出了一身汗,却还得赶去医院看望岳母。我取了行李衣物,只让他把我送到离医院最近的公交车站,便准备自己乘车回去。下车前我想起来对他道:“还有两天假日,能休息就休息吧!找墓地的事情先缓一缓再说,你自己身体注意啦。”他点点头,向我笑道:“知道了。你也好好睡一觉吧。”我点点头,挥手同他告别。回家后我什么也不再多想,安安静静地睡足了十四五小时——俗话说一日不睡,十日不醒,何况这一夜也实在的辛苦。
五月七日下午,我约了杜明晓在常去的咖啡厅见面。她还是姗姗来迟一如往常,不过我却没敢带书过来看,只是坐等了二十多分钟。
点完了饮品,她目里含笑地看着我道:“有什么话要说啦?”我叹口气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向你道个歉吧——你那天算是把我点醒了,我现在也是想明白了,我的确不该去管你们的事。”她垂着眼半晌,也叹口气说:“算了,我也是心虚,怕你来质问我干嘛和□□分手,所以先急了。”我苦笑道:“你要不说我是真会问的,你知道我就这德性……”她白了我一眼,幽幽地道:“阿笑,有些事情真的不是理智能控制的……”我点点头,连道“有理!”于是便沉默了一会儿。她忽得抬头笑道:“对了,冯新敞问候你!他说其实他要谢你,说你骂他其实也是侧面提醒了他,否则他也许要多等好些年才能明白一些道理呢。”我更是尴尬,半晌才讷讷地道:“哪有,我说话有时就是伤人……”其实我对冯新敞本人印象并不坏,若非他是高干家庭子弟,我又一心担忧杜明晓被这种复杂家庭所害,何必要特特地奔去给他“醍醐灌顶”呢?!如今既然他们二人依旧走到了一起,种种过往全成了我多管闲事的笑话,只但愿他们修成正果,想必才能修补我与杜明晓心间这一道罅隙。
几句话间我已同她解了当日的怨气,杜明晓心思婉转,但并不记仇,我这才略宽下心来。又聊了几句别的,快傍晚时她说要去约会,我便同她一起走了出去。在路口分别时,她忽然道:“阿笑,冯新敞决定去苏城一家小单位工作了。”我已经听袁庆说过,心中并不惊讶,只点了点头。杜明晓继而微笑道:“他说苏城毕竟离高城更远些。我说啊就算是天边,现在也一张机票24小时也能到!”我笑起来,知道她是真看开了,于是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吗?”杜明晓眼中光华一闪,淡笑着道:“再说吧。我再看看情况,实在不行我也过去就是。”我心中佩服她,只道:“你们开心就好,万事总有解决的法子。”她斜了我一眼,笑吟吟地道:“你以后就好好地鼓励我吧!”说罢婀娜地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莫名地安静下来。
五一后便迎来了真正的春天,我心里的石头一旦被挪开,抑郁之气尽扫,又因为周信之缓过神来,开始催促我完成论文,于是拿着笔在图书馆里奋发。这天正坐着极没头绪,书堆了一桌高不愿翻看,春困袭来,居然趴在书桌上美美地睡了一觉,正梦得迷迷糊糊时觉着手机在振动,捞过来一看,是邵风的一条短信,上写着:“我们准备今春最后一次去吃火锅,云艳说想会会你,你要不要来?”我脑海中当即浮现出这一对璧人的身影形貌,揉着眼睛颇存睡意,却已回发短信道:“佳人有令,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借问酒家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