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三十一〉静观沧海
沧海一声笑,究竟现代真有沧海一笑否?六月天,艳阳高照,我还剩两门考试,却已经是走场的事情了,只要上课点名,下了课就开始做应聘简历。同学中有好几人已经找好了工作,大多就在本城,说心里不慌是不可能的。欧阳笛倒是顺利在江城一家著名的装饰工程公司找了实习职位,我们都很高兴,相信凭这份实习经历,将来回高城也不难找份好工作了。周信之中旬第一次南下去吉隆坡,临走前又帮着我改了遍简历,其时我又有些松懈起来,心底已想着暑假回来再慢慢找工作罢。他恨铁不成钢,狠狠地抛下一句:“阿笑,你别是算盘珠子,我不拨你就不动。你已经起步的晚了,还不抓紧些,明年初毕业了谁养你?”我点头如捣蒜,问题似乎是很严峻,于是送走他后,认真地发了两天愁。
自己还没愁完,杜明晓也跟着发起愁来,打电话约了我,表明心迹说决定去苏城工作,可是却踌躇地很:她那三年的工作经验,在苏城却高不成低不就,心里万般的不自在。我们两个成了“天涯沦落人”,凄凄哀哀地坐在咖啡厅里叹息人生哪命运哪,说到后来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安慰她道:“明晓,你也别太急了,冯新敞七月才正式过去,你现在就开始找起来,两三个月内肯定能有结果,不至于分开的太久。你看看我和郁天浪,都分开半年了,还不是挺好。”她叹口气道:“我和你不同哪!我不喜欢两面跑来跑去的,只能听电话。而且你这个人顶爱自由,郁天浪不缠着你你也乐得自在。我是不行的,对我来说感情一定要好好呵护,否则是要变质的。”我连连点头,谄媚着笑问:“冯新敞对你很好吧?”她飞了我一眼,笑吟吟地地不答,那眼波里却满是柔情蜜意,一副“尽在不言中”的表情。
不几天却有家小企业找我面试,问题中有一条是“你的实习成绩既然这么好,为什么没有留在恒天继续工作呢?”我竟毫无准备,随口撒谎道:“嗯,因为我对电子机械方面实在兴趣不大……”结果这一家正是做计算机配件的,面试完当场就拒绝了我,我出了门方仰天长啸,只恨不得又想咬断舌头。
最末几天考完了试,去赴了云艳的约,她亦准备暑假回家小休一段时间,就去京大开始读研,我们依依而别,并约定下次在京州相会。
自己静静地坐车回去,屋里空荡荡的:欧阳笛比我更早考完,赶回家去与庄大鹏相聚两周。我茫茫然站在那里正发呆,手机却响了起来,拿过来一看,竟是姬磊。对方极是爽快,随便问候了两句后,便切入正题道:“谈笑,你那天说你要找工作,找到了没?”我诚实以对:“目前还没任何回音,估计放假前也不会有的了。”他笑笑道:“我们公司正好招人,你有没兴趣来试试看?”我一愣,奇道:“是吗?你们似乎是中法合资的服装公司?”他笑道:“是啊,我们老板正想找个英语流利的商科生,你要是愿意,我就推荐你给他?”我很是惊喜,跟着笑道:“那当然愿意了,只要你真觉得我合适!”他肯定了我几句,便和我约定,问完老板后两三天内就让我去面试。我放下电话,有种喜从天降的感觉,直觉感到姬磊诚然是一片好意,只是我们向来没有太深的交情,不知为什么他竟会这样关照我。
后来果然就约好了面试,那一天我心里略多了几分忐忑,不单怕老板不满意我,还怕给介绍人姬磊脸上抹黑。面试却相当顺利,那位法国老板很是热情随和,先问了些我的想法打算,看了我的资料,知道我大二选修过法文后,同我又用法文胡侃了几句,临了直接问我,愿不愿意来试工三个月,从生产上学起,如果双方满意就做下去。我实在惊喜,点头之余不忘讨价还价,问能否宽泛我两星期,容我回家度个形式上的“暑假”。对方通情达理,完全没有异议,热情地和我握了手道别。
出了门我大松一口气,看见姬磊差点要感激涕零,正好是中午,理所当然请他吃饭。我感谢他帮我这个大忙,他笑了笑,抬头看我道:“公司的确想招人,这算是举手之劳罢了。再说了谈笑,你也帮过我忙啊!”我莫名其妙,说根本没有印象。他微笑道:“那天一起吃饭时你说的那些话,也替我出了一口恶气,我心里真心感激你。”我不甚明白,疑惑地又问他。他这才解释说:“那时候我和侯莺在恒天同一组实习,成效相差不大,临到结束时却出了点问题,那些失误莫名其妙地就被算在了我头上,因此恒天就没有同我签工作合同。”我微微一怔,随即了然,不由笑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恒天虽好,未必就最适合你,对不对?”他点头道:“对!现在这份工作我做得很开心,压力也不是特别大,我很满意。”我点点头笑着说:“你能想通就好!我这人其实脾气有些冲,偶尔又口没遮拦的,没让你见笑,今天倒托了你的福了!”他咧嘴笑道:“谈笑,你这人很爽快,我很高兴能继续和你做同事!”我一笑,同他碰了碰杯子。
人逢喜事精神爽。等郁天浪周末到达江城时,很是出乎意料地看见我在机场接他,他笑着问:“怎么这么开心了?”我道:“我的工作有着落了,你说该不该开心?”于是絮絮说给他听,一起嘻嘻哈哈地打车到我家,下了车我才觉得这一路回来的怎得如此“自然之至”,庆幸欧阳笛不在,脸上却依旧不期然地红了。
进了屋郁天浪放下行礼,转过身把我搂到怀里,笑嘻嘻地道:“让我好好看看。”我嗔道:“不是照片都送了,天天看还看不够啊!”他亲亲我的脸颊道:“物以稀为贵,等你天天在我身边了,我就只稀罕照片不稀罕你了。”我恨得牙痒痒的,张开嘴假装要去咬他,顺势逃了出来,从他包里拿出衣服来挂,他跟过来笑道:“怎么现在这么贤惠啦?”我脸又一红,扔下衣服骂道:“好心当作驴肝肺!自己收拾!”他一把又抱住我,连声笑道:“真难伺候!不过贤妻良母也好,我爸妈看了放心……”
我听出话里有话,抬起头问:“什么意思?”他笑着说:“怎么,不愿意跟我去拜会下未来的公婆?”我顿觉怯场,喃喃地道:“这么快啊……”他好笑地看着我:“还快呢?再过半年我‘刑满释放’,你也毕了业,不该把我俩的事定下来?难道等到那时候再去?”我心想也是,只好乖乖坐下和他盘算。郁天浪七月中下旬要去欧洲一个月左右,我则要回回趟西州,回来就开始试工期,算来算去只有国庆才有可能,于是说好了那时去京州拜见郁恒夫妇。我紧张起来,拉着他问东问西,郁天浪笑着一一答了我,又说他父母着实和善可亲,不需我太担心。我不是很愿意相信他的话,不过好在这时代早已不流行四世同堂,相信稍稍见个面,尽到礼数也就是了。想到此处微微松口气,摇摇头算是甩掉烦心事,站起来道:“你还没来过我们学校吧?今天多云,带你晋湖边走走去。”他说声好,洒然一笑,由着我拉了一并出去。
此时是上午11点钟的样子,云满天,竟不十分炎热,学校的人已走了大半,四处甚是安静。我把郁天浪领到晋湖边,坐在我常坐的几片石头上,像一般情侣那样偎依着,遥望晋湖。湖光静起微波,绿意轻翻,无声却又有拍岸之欲。我想起我在江城这七年,与这晋湖也算结下了不解之缘:与杜明晓背井离乡,同赏他城湖光月色,长吁短叹之余,亦不少嬉笑怒骂;与邵风在晋湖畔第一次见面,对方风姿卓绝,令人一见忘俗;后来考入晋大,根本就日日住在晋湖边,闲来看水,再涤荡的心涛也慢慢地随着这湖水的轻漾静谧下来;去年又在晋湖边的茗飞邂逅郁天浪,这个令我至今迷恋欣赏,也令我魂萦梦绕的男子……我转过头看他,见他也凝目看着湖水,剑眉舒展,神情悠闲洒脱,似乎看的不单是湖水,而是沧海——是,湖如海,海如云,波涛动地,心底浪潮声起。
我们所见的不过是晋湖一角,望过去湖面由窄及阔,慢慢的被景物遮挡,不辨分明。单凭此地,是看不到晋湖的全貌,也想不到这静静碧湖的波涛的。然而每当夏末凉夜,特意在晋湖宽阔处散步,耳听湖水拍壁,心里甚是清明自在:小湖亦有浪,大海更存波涛,我喜欢将海浪湖波比作人的心声,时而澎湃激越,时而静谧安宁;又或者,这一切更像人生,前一刻是依依的绿水,淡淡的柔情,后一刻却是滔天的波动,无束的飞扬。犹记得少年时第一次临海欲泳,却被海浪声吓退归来,那白日天光里的蓝色,满啸天下,膨胀四方。第二次终于扑进海潮,满口的咸苦,大浪一个接一个打过来,给我满脸的涩意——那一次我随着退潮游了很远,待得要归来时,潮水拼命地打向脸面,气力几乎用尽,半日都不曾移动多少……那一种恐惧,今日犹存,只知道自己曾拼命地游向岸边,咬紧了牙关“逆水行舟”,支持了许久才精疲力尽地踩在沙滩上,摇摇摆摆走向微笑着不知我经历过了“生死劫”的亲人——那之后大海成了我最敬畏也最向往的事物,我热爱聆听沧海,整夜不眠,却畏惧将双足踏入激流,随波而去。二十岁以前,我向往着惊涛骇浪般的生活;二十岁以后,我却宁心依在晋湖之侧,浅听湖水微波,捧一本《笑傲江湖》,做一场宜人的美梦……
我长叹一气,蓦然感觉此生已成定局:郁天浪在我身边,带给我的却不是滔天巨浪,而是一种淡然的宁静平和——这一刹那,我觉到的是一种莫名的归属感,竟真有一种“明朝散发弄扁舟”的欲望。我一边想着,一边轻轻地开口问道:“郁天浪,我忽然觉得,人生在世,好多事情都没必要去争斗,为什么有时候我却又放不开呢?”他依旧看着湖光,半晌方答我说:“我猜你心里总有一样你要的东西,所以才会为了它去追求一切。”我点头说:“其实我所要的不过是快乐二字罢了。人生一世,功名利禄情爱恩仇,不都是为了能有一份快乐的心境么?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竟会忘了原来的预想和目标,去追求起别的俗物来呢?郁天浪,我此生所求,真的只是快乐适意而已,可是原来只要我的心不宁气不平,就不能求得快乐……但若再这样修练下去,我岂不是真要出世出家了么?”他转过头,伸手把我的右手包在掌心,轻轻地道:“两个人一起追求,就会简单得多。”我看着他,微微地笑。
这个夏季的周末,反常得并不炽热。我和郁天浪两个人做着所有情侣习惯做的一切:一起赏晋湖赞落日,漫步在树林间车道旁;到处寻找江城美味,从郊区赶到新区,又跑回市区,搜寻以往错过的美好角落;躲在屋里过二人世界,打打闹闹惹得哈哈大笑,谈天说地长夜眉飞色舞,或者相依相偎眷恋缠绵难分彼此……周日下午我送他到机场,隔日我也要坐火车回西州,说好了不过分开一个月多些,却是不凄然地心中黯然,领了登机牌陪着他坐在一边,抱着他半晌无语,喉头轻堵,似乎我就要哭了似的。郁天浪抚了抚我的长发,低笑着道:“怎么了,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我叹口气,双手环着他腰,靠着他肩道:“我就是心里闷得很……郁天浪,我不想和你分开,我想和你在一起,每天都能看见……”他笑道:“你当初不是说过,成天见面也挺没意思的么?”我又叹口气,幽幽地道:“我心里难过。”他正色起来,把我拥紧道:“阿笑,我一从德国回来就来看你,好吗?只有这次要去久些,把该准备的都准备齐了,以后再去,也不会去那么久了。”我点点头,勉强笑道:“我就是这会儿难过。你别怕,等过几天我忙起来,就都好了。”他双眉舒展,微笑道:“我知道你万事都看得开。”我叹口气,转头亲亲他的脸,附在他耳边道:“你不是也都看得开?咱们一起逍遥罢。”他定定地看着我,半晌说道:“阿笑,只要有你,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我心里又想起自己同他携手江湖的梦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等我一回到西州家里,所有的忧愁立刻一扫而光——在我们这样热闹的家庭,是没有忧伤二字长留的机会的。父母和叔婶轮番询问我和郁天浪的发展现况,谈雅则及时躲避起来,由着他们折磨我。最后提到我给法国人工作的事情,爸爸和叔叔深思以后,点头道:“也好,你就去试试看吧。我们自己也做进出口,你又学的是国际贸易,倒是很合适。”皇恩大赦,我自然松了口气,那几日不是出去找旧时同学联络感情,就是在家吃妈妈煮的家乡菜,或者拉着谈雅聊些京州趣闻和风景名胜,打算十一去时顺便游玩欣赏。
这日正和谈雅捧着茶杯在花园里闲聊,忽然见我妈匆匆走出来,举着报纸和无绳电话嚷道:“阿笑,你快给人家郁天浪打个电话问问平安!玉州这几天出了好多事情呢。”说着便把电话递给我,指着报纸絮絮给我解释,我抬眼一扫,又是“重大枪击案报道”和“破获贩毒团伙”之流,两眼发黑道:“妈,这不是司空见惯的事么?!而且又不是大街上能发生的事情,你瞎担心什么呀!”她立刻白我一眼道:“你这孩子,一点不懂关心人家!喏,你看看,这枪击案不是在外面的事情,两死一伤哩——”我截口道:“这是前天的事情,昨天我们还通过电话,所以他还活着,你老人家别担心。”她啐了我一口骂道:“别满口死了活的乱说!”柳眉倒竖着逼问道:“你倒是打不打?”我立刻投降,乖乖去拨号码,一面喜滋滋地想,我终于又记住一个号码了。
电话接通,我面对着“满脸忧色”的母亲大人懒洋洋地道:“郁天浪,你未来的岳母大人看到一堆玉州枪击案贩毒案报道,要我打电话来向你关怀慰问一下。”就见我妈挤眉弄眼地愤怒起来,郁天浪却在电话那头低笑道:“那还不谢谢你妈妈指点你啊?”我无语,只得假意温柔道:“嗳,你们那里既然这么乱,你自己小心点儿啊。”他笑着答:“知道了。我再过三五天也就走了,你放心吧。”于是挂了。我妈恨恨地戳了我下脑门,说我“不识好歹”,也悻悻离去,留下谈雅笑眯眯地道:“老姐,甜而不腻么!你们两个准备什么时候登记结婚呀?”我瞪她一眼,看看没人“窃听”,低声道:“打算明年我毕业后正式列入议题——嗳,你说他们会不会同意啊?”她狡黠的一笑道:“不如先生个外甥做花童呗,那就谁也不敢拦你了。”我脸刚一红,立刻被她捉住了笑道:“不会被我说中了预谋吧?!”我大怒道:“胡说什么呢!我才不做这种败坏我家门风的事情,要命不要了!”她嗤笑道:“你少拿大道理唬人,你真想败坏还会打招呼不成?嗳,姐,说真的,你生两个孩子吧,一个姓谈,他们保准就不说话了。”我犹豫道:“要能生两个当然是好的,一个多寂寞呀……可是,姓谈的,多难取名字啊,还能叫什么……”谈雅朝天翻翻白眼,嘻嘻地道:“三个字好了,就叫谈恋爱!”我笑得打跌,狠狠地掐她说:“你这个没品德的姨妈,太不善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