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三十二〉风云□□
两周后我回到江城,精神抖擞地开始工作。这家叫“娇郦”的合资公司主要生产的是时尚内衣,在江城开创不过一年多,算是创业期间,尚不出名。我根据老板的安排,直接进入工厂开始熟悉进程,一点一滴地从头学习记录,由货型到款式,由机器到技术,虽然辛苦,倒也充实。
同期杜明晓处也传来好消息:她在苏城一家私人公司找到了销售经理的职位,工作内容与收入都令她满意。因那公司的女老板是常同邵风一起玩的女同学苏碧玉的母亲,杜明晓免不了也与我感叹了一番这世道的际遇人情。八月份她便开始正式上班,于是匆匆带着冯新敞来同我道别,两个相伴十余载的老友终于要分开两地,我心里不是不伤感的,待见她那幸福小女人般的模样,伤感又变作了欢喜。冯新敞人挺大度,对我一如继往,反倒是我心里惭愧,非得喃喃地给他道了个歉才算数。另一面,吴莹莹的录取书下了来,正式成为江大历史系的在读女博士,周信之于是请我去他们家吃饭,一家人眉眼间这才增了喜色。临走时他送我到楼下,告诉我已确定八月底将被派往吉隆坡公干三个月,我便让他自己在外多保重。他淡淡地笑着点了头,又道:“阿笑,即使我不在江城了,有什么事情还是要同我说的。莹莹如果能帮忙,找她也行。”我点头说“知道了”,同他挥手道别。
八月真真是个伤感的月份,送完了杜明晓,又在月中送走邵风。邵公子却是特意回江城来被我“送行”的,我陪着他到机场,依依不舍地说着些闲话,慢慢地走近海关。他笑着,忽然伸手拉我的头发道:“现在长到肩膀下面这儿了,到年底时我回来瞧瞧长长了多少。”我抚着头发,劝他道:“你刚过去,一定有许多事情做,先好好适应环境吧,圣诞没事就别回来了。”他笑咪咪地看着我道:“你就这么恨不得一脚踢走我?”我哑然失笑,摇摇头不理他。他揽着我,一面慢慢地走,一面教训我道:“你呀,给我好自为之。少闯祸,多吃多睡,知道没?”我唯唯喏喏,他又笑着说:“要真闯祸了,我就赶回来掐你,听到没?”我佯惊道:“大哥,你还要万里追杀我啊?怎么弄得跟我爹似的,好像我随时就能把天捅个窟窿一样!”他长叹道:“我有什么办法!我是认真担心呢,真恨不能把你塞进箱子一起带了走!”我笑起来道:“我可不去!美国这地方我没大兴趣。”他伸手要捏我鼻子,我熟练地躲开了,忽见他又低头正色对我道:“阿笑,你要好好的。我真的会记挂你!”我连忙也收敛笑容,点头称是。他把我紧紧抱着,末了又叹了口气,甚是绵长伤感的样子,我心无奈,乖乖地表示随时上网随时接电话随时写mail,好说歹说才把这邵公子推进海关去。他方一进关便转回身来,玉树临风地向着我扬一扬手,意思让我先走,我怎敢违拗,只好也挥挥手,把背影留给他,轻轻地迈步离开……
邵风走后,我忽然发现生命中最要好的三个朋友都将不在江城了,心里空落落的,更加寄情工作,分外努力。郁天浪刚刚回到玉州,也是疲惫不堪,我劝他不要过来了,说定等我抽个周末过去看他。于是我每天从早到晚泡在工厂里,面对着一块块色板和布料研究来研究去,好在车间里多是二十几岁的女工,工作闲余大家说说笑笑也极是开心。
三那天午休时分,古平忽然打电话给我,问我几点下班,有空就过去一次。我的确也有好几天没去他那里了,连忙满口应了。下班前狠命地赶了赶活,六点以前就急匆匆地打车去了古平那。我知道今天不是周末,古平必定有什么要紧事要同我说。一到地方就觉得气氛不对,饭店竟没有开门做生意,我心里担心,一见古平出现就抓着问:“怎么了?古帆呢?出什么事儿了?”才问完就觉得他脸色难得的严肃,心里更怕。幸好他开口说道:“古帆没事,在楼上呢,挺好。”说着把我让了进去,店里一片肃静,伙计们一个不见,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颗心开始狂跳起来,顺着他手势坐下,怔怔地问:“古平,有什么事儿,快说!”
他在我对面坐下,开口道:“阿笑,真有点事儿,你先别急,我慢慢说——”我跳起来道:“你脸色这么难看,我能不急么?!”他伸手把我又按下去,问我说:“玉州上个月查获的贩毒案,你听说了没?”我一愣,想起来道:“听说过点。”他接着说:“那件案子算是破了,只不过查下来,玉州是个大窝点,还曾经发货给好几个城市。”我心里寒意陡起,果然听他续道:“江城也有一条线过来。”我整个人木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就等着他开口。他咬咬牙道:“阿笑,你别太激动,这事和阿黑他们有关——今天上午我看古帆不对,多问了几句,问出来阿黑把几包东西放在了他那儿。他们老板前天听到风声已经跑了,他也急得团团转……”我终于冷静下来,定定神开口道:“货是从哪里来的?你说吧。”他吸口气,道:“是郁哥帮他们跟恒天的货运过来的。我刚问了,一共有两次,烟草里混了别的东西。”我整个人透凉下来,四周静成一片,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地在问:“他知道那里面有毒品吗?”古平咬咬牙,终于道:“阿黑说他暗示过,我怀疑郁哥心里也有点数……”
我的心生生在三伏天里被淋了盆冰水,几乎连跳也不跳了。半晌我才恢复知觉,知道问他:“阿黑呢?”古平扬扬头道:“两个都被我关在楼上屋里呢。”我站起来道:“我去见见他。”古平跟着站起来,嘴动了动,却没开口。我咬咬牙道:“你别怕。都已经这样了,不能一错再错。”他松了口气,拍拍我肩道:“阿笑,我知道你会拿准主意。”我看着他,轻轻地道:“放心。”他点点头,陪我一起上了三楼卧室。
门一开,分坐在床沿上的古帆和阿黑一齐抬起头来,垂头丧气地看着我俩。我反倒笑了出来,扬了声道:“哟,出息了!正经生意不做,杀人放火倒学会了!”阿黑讷讷地站起来道:“不干古帆的事,他本来不知道……”我笑笑道:“你讲义气,谁敢跟你比啊!”他低下头不敢说话。我回过头对古帆说:“你准备怎么样?让他逃是不是?逃多久?十年?二十年?说呀!”古帆苦着脸道:“我还没往那儿想呢……”我沉下脸,他立刻噤若寒蝉,低下头去。
我心里麻木的冷,忽然觉得颓然,顺势也坐到床沿上,拉拉阿黑的t恤下摆,让他挨着我坐下。我轻轻地问他:“阿黑,你们一共做了多少?”他踌躇道:“具体我也不知道,大多数时候都是老板从南城进的货,卖得很快,我们就分了点儿钱……”他瞥了我一眼,又喃喃地道,“玉州那里不大熟,只进过两次……”我转过头看他,他眼睛闪着光,愣愣地看着我。我叹口气,问:“阿黑,你知道贩毒是犯法的对吗?”他点点头,便垂下头不语。我道:“你知不知道,比犯法更可怕的,是因为它害人?!”他静默了很久,最后抬头道:“阿笑,我真是想钱想疯了……老板刚开始没告诉我们,只说是南城的名烟,卖得好大赚了笔,后来跟我们摊开来说,我们想着这生意容易,又说好赚够了钱就收手,就都跟着干了……”我怒道:“钱赚得够吗?!”他唬得低下头,半晌方无力地道:“我真的只想给我两个哥哥赚够结婚的钱,就不干这事儿了……”我忽然觉得全身无力,眼里干涩的很,心里却流着泪,只剩下力气扶着他肩膀道:“阿黑,我告诉你,人是不能昧着良心赚钱的。你想想看你到手的钱沾了别人的前程性命,你还花得出去吗?”他咬着牙流泪道:“阿笑,我知道错了,可是……”我说:“没有可是,错了就错了,你年纪还轻,放下屠刀都能立地成佛,你怕什么?”他啜泣着道:“可是老板都已经跑了,要是抓到我们……”我摇摇头道:“我不让你跑。我不准你去过夜夜惊心的日子!你就算恨我,今天也一定要听我的!你信不信我,逃得过法律也必有天谴!你乖乖地去自首,就算要坐牢,出来还是抬得起头的人物;今天要是你走了,这辈子也许都不能回家,看你爸妈和哥哥,这辈子都得躲着阳光过日子,你肯吗?!”他颤着声道:“可是,要是他们要枪毙我……”我站起来恨声道:“你现在才想到这个,太迟啦!你也二十二岁了罢!做事怎么不动动脑子?!就算你糊涂,为什么不来问问古平,问问我?!现在你想回头,天下哪里买后悔药去!我告诉你,现在害怕太晚了,什么用都没有!你要是男子汉,敢做敢当,挺挺胸把你做的事情认下来,我不信老天就把你逼绝了!你要是不敢认,那你就滚,算我谈笑瞎了眼认你做朋友!”
他被我骂懵了,怔怔地只望住我。我吸口气,放低声音道:“人活一辈子,要是良心上过不去,那就是白活了。我不信老天不给你这个机会改错,也不信你不是我一道的人——不过我话说完了,阿黑,你好好想想,然后自己决定,我管不了那许多。”我转过身,向着古平道:“古平,你让他再想一夜,明早他要走,你就放他走。”忽然又想起来说:“这事别告诉滔子,他还有一个多月就考试了。”古平看我要出屋,追上来问我:“你去哪儿?”我笑笑:“还能去哪儿?去玉州。我死也要死个明白。”转头又看了眼阿黑和古帆,走楼梯下去。他追着我下来,拦住我道:“阿笑,我跟你一起去吧。”我轻飘飘地拍拍他肩膀笑道:“怕什么,我还能自杀了不成?再说这里你也走不开。他被我骂傻了,过会儿你开导开导他,我猜他们几个从犯,未必会判重刑,要是去自首,再请个好律师,表现得好还能减轻呢。”他点点头,迟疑着道:“要是他不想去呢?”我狠狠心道:“我不信!但要真是这样,你绊住他,我死也要送他去坐牢。”他咬咬牙,说:“我明白了,你放心,我知道分寸。”我此刻觉着身体像要飘起来似的,慢慢地又往门口走去,古平又说:“阿笑,让我送你去火车站吧。”我摇头道:“我坐飞机去。广南路乘地铁,几分钟就到了。”转头又望住他道:“古平,谢谢你!”他闭了闭眼,满脸的抑郁之色。
我走出饭店,看看表,才七点半多,猛地吸口气对着天空道:“谈笑谈笑,你没这么脆弱,快快上路!”我咬了下嘴唇,脑子里便清明一些,快步走出去,到地铁站时已经汗透衣衫,还好已过了上下班高峰,很容易就找对了车,顺利赶到了江城机场。我的运气不坏,八点五十五分就有一般飞机是去玉州的,我买了票,去洗手间泼了满脸冷水,方到候机厅静静坐着。到了登机的那一刻,我拿起手机给郁天浪打电话,尽量平静地对他说:“郁天浪,我十一点十五分的飞机到玉州机场,你来接我好吗?”他一愣,奇道:“你怎么今天来?今天礼拜三啊。”我笑道:“我心血来潮罢。”他答应了说好,挂了电话。我怔怔地递过机票查验,泪水刹那间扑了下来,扶着登机走道挪进了机舱。全程两小时多,我心里静的很,什么都没有想——不是我刻意不去想,而是没了力气去想,整个脑子、整颗心都是苍白的,无法运作……空姐问我喝什么,几次都拒绝了,直到降落前半小时,我要了一杯咖啡,等到凉了,没加糖和伴侣,一气灌了下去——真苦。原来我平时喝的那些,那么甜蜜,那么香浓。
走进接机大厅的时候,我的心跳依旧是那么缓慢而沉重,只是带着一身莫名的疲倦。那一刻,远远的我便看见郁天浪站在那里,穿着白色棉t恤,牛仔裤,手插着口袋,一惯的模样,随意而淡然。我走过去说“hi”,不知自己笑了没有,他已经伸出手来,把我搂了过去,低声问道:“你怎么忽然来了,有什么要紧事儿么?”我软倒在他怀里,尽量平静地说:“有的。我们回去说吧。”他点点头,低头亲了下我的额头,搂着我走。
一路沉默,驱车回了他在玉州的公寓,屋里如旧,从欧洲回来的旅行箱还没收拾好,随意堆放在客厅。我放下随身的挎包,走进厨房倒了一杯自来水,仰头便喝了。郁天浪跟着冲进来,急道:“怎么就渴成这样?!还喝点别的吗?”我摇摇头,放下杯子。转头看着他,心开始猛列地跳动起来。
他被我看得呆了,半晌才喃喃地道:“阿笑,又有什么事了,你说。”我扯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吸口气,问:“郁天浪,阿黑让你帮着运的烟草里,有别的东西,这事你知道吗?”他脸色一变,随即点头道:“他提过点儿。”我真得笑了起来,又问:“你知道那是什么了?你倒是镇静么。”他皱着眉道:“一共也就只有两三次吧,没出过什么事儿啊。”我那笑意僵在脸上,“哈”得一声道:“那么说,你还准备继续帮忙了?”他走近几步,低头看我脸色,缓缓地道:“阿笑,你不是说过救急不救穷么。他想着赚点钱寄回老家,我只不过帮他点小忙罢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跳竟渐渐地平缓起来,终于垂下眼问他:“郁天浪,这是小忙吗?贩毒是违法的,你知道吗?”只听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知道——可他非要做这生意,我劝不过,总不能看着他冒险吧……”我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见那眼里有着急切,有着诚恳,有着我见惯的光芒,蓦然间我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眼里模糊起来。他走近来握住了我肩膀,连声道:“阿笑,你怎么了?你觉得不对,那我听就是了,你别这个样子……”我忽然回想起他常说的这句“你说的我听就是了”,当时总觉着甜蜜,现在竟觉得绝望……我摇摇头,恍惚地答道:“不一样的。不一样了。”他急着问:“什么不一样?阿笑,你说什么呢?”我深吸口气,指着沙发道:“郁天浪,你让我坐一会儿,让我想一会儿。”他赶紧放开手,由着我走进客厅去。
我走进客厅,犹豫了下,席地在两张沙发转角间的角落里坐下,抱着腿把自己蜷缩起来。我静默了许久,其实心里依然什么都不能想,只是一片空白,空白,空白……郁天浪呆呆地站在那里,只是看着我,满脸的焦虑,一句话也不敢说。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觉得又有了些力气,抬起头向他道:“郁天浪,我先跟你说道理吧。毒品和烟草是不一样的,毒品是害人的东西,已经有太多人为了它倾家荡产、死无葬身之地了……阿黑他年纪轻,不懂事,一时间利欲熏心走了邪路,可我相信他现在已经醒了,也明白错了,要是能回头,他一定不会再错一次——你不一样,你根本就都知道这些,根本就清楚他做的是害人的生意,可你不但没有死劝他,反而帮了他!我知道你讲义气,为了朋友你也肯上刀山下火海,可你想过没有,你的朋友为了两个黑心钱,害得别人家破人亡,你良心上平安吗?!你这还算是仗义么?!”
他看着我,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我舒了一口气,依旧接着说:“要是我早一点知道这件事,我一定早就和你们说了个清楚,这件事就不会发生……可是我今天才知道——我也不后悔,郁天浪,我真的不后悔——我管得了你一时,管不了你一世!我的梦到今天也算醒了,我谈笑向来自认有识人之明,我却从来没有看懂你:我以为你随和、散漫、不求功利,就是我的同道中人,我错了,你也错了——我告诉你,人可以不去界定正邪两派,也不一定硬要去划分黑道白道,可是人不能不知善恶,不辨是非!”我渐渐激动着从地上爬起来,面对着他道:“我谈笑自问也对朋友讲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可我绝不会为了他们去害别人,更不会为了他们做愧对天地的事情!郁天浪,你摸着良心问自己一遍,你这件事做对了没有?!你是害了阿黑,还是帮了他?!你比他大了快十岁,比他多这许多阅历,你怎么连这点是非观都没有?!”
他仿佛被我骂懵了,只定定地看着我,半晌才轻轻地道:“阿笑,是我的错,你别——”我截口道:“我不生气,我不生你的气。我也不冲动,一点也不……”我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眼泪刹那间涌出来,滴在地板上,我低下头去看,看那水渍浸在浅黄色的木头里,把地板染出了淡淡的颜色。
我垂着头,一面哭,一面笑着问:“你是不是要说,以后改?以后什么事都先告诉我一声?我说什么,你就听着?”我抬头看他,他愣在那里,却只有沉默。我笑了两声,自言自语一般地说:“我真是傻了,痴了,活糊涂了,老是把你同令狐冲相比,时间长了我都忘了,你是郁天浪,不是令狐冲……令狐冲是个自在人,交朋友也乱七八糟,可是他认向问天做大哥,却不肯在任我行手下助纣为虐……”我看见他迷惑的神色,哽咽着笑道:“你看我又忘了,你是不看武侠……”我迈开脚步,走到门边,捡起我的小包,挎起来转身向他道:“郁天浪,你虽然满了三十岁,可是学做人的道路还很长。对不起,我没法担当这个重任了,因为我们根本不是同道中人,就根本不可能再一起走下去……”他忽然惊呆了似的走过来抱住我肩道:“阿笑,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抹去嘴角边的眼泪,定神道:“我说,我不能接受你——你可以犯一千种一万种错,但是你不能不辨是非;你可以欺骗我隐瞒我,但你不能不懂得什么叫正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看着我,眼里渐渐地蒙上雾水,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一双手却死命地握着我的肩榜,紧得我的骨头隐隐作痛,紧得我清晰地觉到他在发抖。
我等了很久。他什么都没有说,我的泪却渐渐停了下来。我叹了口气,轻轻地道:“放我走吧。我比你更不好受,不但是我伤了你,也是我伤害了我自己——只是有些原则,有些东西在我心里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他的手依旧没有松开,整个人抖得厉害,我无力地拍在他手背上,努力地说:“放手吧,你再也拦不住我的。”我拍了好几下,他的手指渐渐放松了,颓然地将手垂了下去,泪水从他眼里滑出来,也流进我的心里去。我深深地看他一眼,狠狠心说:“再见了。你以后,好自为之吧!”又一次是我转过身去,又一次是我离开他的身边,又一次是我义无反顾地走远——可是这一次,再也不会重复,再也不会回头了……
我再次一个人深夜走在玉州的大街上,上一次仍有春寒,这一次却是盛夏,只不过,上一次我的心热得冒汗,这一次,却冷得发抖……我认得了路,摇摇晃晃地走出去很久,打了车去玉州火车站,心里苦笑着道:“问题既然‘解决’了,也就不该再奢侈着坐飞机回去了。”闭上眼,头脑里一片晕眩,鼻子酸着,只恨不得车载我去个不见人的地方,让我狠狠地嘶喊一场,吼到精疲力竭、再醒不过来才好……只是,我睁开眼——夜还是夜,玉州还是玉州,我既没有昏死过去,也没能吐出一口鲜血,只是随着车,任凭他载我离去,离郁天浪越来越远……
深夜的火车站依旧有许多人,这地方如旧的空旷,广播里的报站声震得人心隐隐地颤动。我终于想起来打开手机,古平用古帆的手机给我发了短信,让我务必回电,于是静静打过去道:“我挺好的,你放心,我这就坐火车回去。”想着回到江城最早也得明天下午了,发了个短信给姬磊,请他替我请一天假。
我走到售票窗口去排队,抬头看头顶悬挂的列车车次时,蓦得心里一痛,隐隐地放不下心。于是我又摸出手机来,犹豫了片刻,打了文小梅单身宿舍的座机。她接了电话,显然是被我吵醒的,我歉意地道:“对不起小梅,是我,谈笑。我有件急事想问你。你会不会知道郁总在哪里?”她立刻答道:“郁总和高副总前天下午都刚回京州总部,给我们经理开了会走的。”我吐出口气,说声谢谢,她什么也没问,便道别挂了电话。正好轮上我买票,于是说:“请给我下一班最快到京州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