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三十四〉波澜再起
传说整个九华山共有九十九座寺庙,我又怎能一次走完?可却不能不去肉身宝殿,那是贮藏地藏王菩萨不腐真身的地方,庙堂恢宏庄严——地藏王菩萨是四大菩萨中唯一有真人考证的:相传新罗国王族金乔觉二十四岁削发出家,从故国来到中原,最后在九华山修行到九十九岁圆寂,那以后三年再看肉身,“颜色如生,兜罗手软,罗节有声,如撼金锁”,从此被尊为金地藏,密藏于殿中石塔,九华山此后声名大振,成了地藏王菩萨的道场。
我一直想来九华,是为着很早以前就曾听过的一联字:传说地藏菩萨曾经发愿说道:“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如今亲到这里,见到塔门北廊下的小匾,真正折服在此——说不出震撼是什么,也说不出自己究竟想求取什么,只知道曾经有人在此处立誓,为了世人福泽甘愿永不成佛,永在地狱人间劝度善恶轮回——佛法究竟是什么,我这么个俗人恐怕永远也弄不明白,只是为人处世,也当有种信念才对,纵使淡泊无求,也总是有愿景的了,为了这愿景生活下去、追求下去、快乐下去,方才不枉了此生。
随兴而行,下那八十一级台阶看过轮转宝殿,又上山拜经东崖禅寺,在百岁宫瞻仰了另一座镀金的肉身和尚……我静静地走,静静地想,南海普陀有一块碑说道:不可舍身燃指。是因为曾有个虔诚的远来僧人,一路焚香到那里,香尽将衣物缠指点燃,直到晕过去倒在海中,醒来却见金莲绽放,被观世音菩萨救了一命。之后痴男怨女,为见佛陀都去效仿,却死伤无数——这人世间的执著二字,究竟该如何去解?无论功名,还是快乐,是该执着去追,还是该随意顺缘呢?传说自从地藏菩萨肉身不腐后,九华山出家的和尚死后都有保存肉身以看结果的习俗,但僧人死后的尸身至多保留三年,成则镀以金身,若腐烂则立即焚化,这便不失为一种执著着的“随缘任心”了。
第二日清早看过了古拜经台,看的却不再是佛寺,而是佛山。满目屏障,墨绿绵延,心绪瞬时淡然,忽觉若得青灯古佛长伴此生,逃脱红尘俗愿,未必不能求之。我在山中随意乱转,有一次绕着小路漫步,路经一座小庙,一个游人也无,进去拜了几拜,转身出来,凭栏再望,只见远有浮云,近有茂林苍石,天高地阔,皆在一望之间,心中豪气又起,忍不住念道:
“愿仗江湖剑,驰吟万卷书。扶云游碧落,踏月老僧庐。”
读完转头,忽见一个年轻的和尚笑眯眯的站在庙门口。我脸色立红,心想着又出了丑,点头致意便想溜走。却不料对方居然说话道:“你写的诗吗?真不坏啊。” 说完走近来几步。我见他穿着僧衣,头发也长出一些,面貌甚“俗”,并无传说中的“仙风道骨”,便老实地回答道:“出家人面前不打诳语。这是老早写好的,刚才瞎朗读罢了,小师父见笑。”他笑笑道:“那你是也想出家吗?”我一怔,未想他竟听懂了我的诗,心里一黯,强笑道:“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有出家的念头,其实只不过是想逃避而已。”他点头道:“其实要修行,在哪里都一样的。”
我略含惊喜,点头的同时,想起元稹那一首《卢头陀诗》,兴致来了就背了一遍,再问他说:“小师父,你看这个卢头陀说他剃尽心花始剃头,这么说来,是不是没有剃完心花的就是白剃了头吗?”他笑笑摸摸自己的脑袋,开口道:“对啊,像我们这样的,其实都是白剃了头的。不过古代人更想不穿,以为躲进庙里就是躲掉了灾难,其实灾难到哪里都是灾难,心魔到哪里还是心魔么,这个呢就可以叫做千秋痴人早剃头!”我听完,竟呆住了,定定地看着他,他被我看了半天,似乎感到不好意思,尴尬一笑,合十了手做一揖,转身回了庙里。
我却依旧站在那里,心里翻来覆去地想那句“千秋痴人早剃头”——我谈笑又怎么肯做痴人?红尘里受了点情创,就要避世疗伤了么?展颜一笑,对着九华风景,群山姿仪,仰天自勉道:“我谈笑求的是平凡快乐,怎谈得上出家修行?我不入世堪称懦夫!”
避世之心一去,我立刻从佛界回归凡界,重到江城,便不再伤春悲秋、感叹情怀。第二天中午午休,狠狠心冲进理发店,将本来就不算太长的头发又削去一半——看着短不到肩膀的学生发型,心中不由大乐,暗道:“这叫斩情丝,又叫中庸之道,既没有全部削了,又没有任其自在。”从此心绪渐宁,万事亦开始和顺。阿黑的律师我又见过一次,因为阿黑等几人的供词有了他们老板的下落,正在加紧搜捕中;又说玉州那条线路警方目前并无说法,我暗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世界便是黑道白道一起混了胡来的。于是继续督促古平好好地跟着此案进程,有机会了再去看望阿黑。心里一放松,周末便说好了去苏城拜访杜明晓他们;周信之也来过几次电话,听着我声调也略感宽心。我前些日子没敢同邵风通太多电话,通常都是msn聊聊,免得他有所察觉,这几日人既然开朗起来,抓住他也扯了几句佛法人生之流,却没敢说把头发剪了。
九月一开学,我便请了假要去交最后一学期的杂费,正好遇上欧阳笛赶回家嘀咕:“早不体检晚不体检,研三了安排体检了!”一问,原来第二天要求研三学生去某楼体检,心里也是暗笑:按理研一才该组织体检,那年学校因为校庆就给耽搁了,没想到临了还是非得给补上一笔。我于是拍拍她肩膀道:“烦什么,走个过场而已。我从小到大体检,总怀疑那些医生是冒牌的,吹牛聊天的无所不有,要不然就是老得不成话,像是出来赚外快的!”说罢了她跟着我哈哈大笑。
第二天我俩结伴同去,一路上我又开玩笑说:“这要是抽个血告诉我,我身患绝症,那我就辞了工作,也不读书了,单游山玩水去!”她瞥了我一眼,笑了声道:“真的就这愿望?”我忽然怔住,心里隐隐地道:“要真是只能活几个月了,我要不要去找他……”想着想着竟走了神,欧阳笛撞我一下道:“得了吧你,你摸奖都没中过末等,还想演琼瑶剧呀,生生死死好不凄凉呢!”我被她看穿,脸立刻红了,心里也暗骂自己恶俗。
体检一如继往,实在就如流水作业,鱼贯而入匆匆又敲了章出来。轮到我被量血压听心脏的时候,我已经有点累了,一面觉着抽了血的左臂隐隐发酸,一面往那床上一躺,由那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来听我心脏。结果那老太太听了半日,让我坐起来,又听了一遍;让我又躺下去,再听。她眉头皱着,拿下听诊器才要开口,我抢着答道:“我家祖传有点儿心脏病,但没大问题。”她锁紧了眉道:“怎么叫祖传的?心脏病一般不遗传啊。”我心想我这论调由来已久,从来没人指责,只好耐着性子又说:“是这样,我祖父母都有冠心病,现在父亲叔叔年纪大了,心脏也不太好。”她看着我,又说:“你这个心脏,似乎有杂音,以前没有人说过吗?”我心里想起高考那次体检,在正规医院体检时,那大夫也问了几句,但我一是正好感冒,二是我的“祖传心脏病”说习惯了,也就混过去了。今天我却没有感冒,只好道:“基本上没人说过有问题……”一句没说完,老太太已回过头叫另一个同事道:“老李,你来听听看。”我一见这阵势顿时头晕,却只能由得第二位老太太在我胸口听来听去。
那老医生也听了半天,摘下听诊器对我说:“的确是有杂音。你最好还是去医院查一查,做个扇超,我们这里就不给你写记录了。”我疑惑地问:“什么超?”她在纸上写了下,抬头又道:“也叫彩色多普勒。”我唯唯喏喏地应了,拿着那纸回到家里,笑呵呵地向欧阳笛讲述“惊险历程”,她倒比我紧张,劝我真去医院查查。我想着将来参加工作前还是要体检的,便爽快道:“那就去查查呗,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后再体检也好有个说法。”
隔一天就是周六,原来要去苏城的,只好作罢。睡了个足觉后,穿一件脱解方便的衬衫出来,和欧阳笛两个一起坐车去市立医院。这里周六也还是门庭若市,心血管科只有一位副主任挂专家门诊,等到脖子也断了,才轮到了我。那女大夫一副眼镜,五十上下年纪,严肃的很,简单问了我原因,让我在检查床上躺下,解开衣服前后仔细地听了三五分钟。她一拿下听诊器,我也赶忙坐起来把衬衣扣好。
便听那大夫扬着声音看病历问道:“你二十五岁了?”我说:“到年底就二十六周岁。”她抬起头,冷着脸道:“你这个病怎么今天才发现?!别人都是十岁不到就动了手术了!先天性二尖瓣关闭不全,杂音这么明显,一定要立刻手术!你去补办住院手续立刻住进来吧。”说罢低头写病历。
我迷迷茫茫的,边扣纽扣,边问:“大夫你什么意思?要开刀吗?”她一边写着字,头也不抬不耐道:“怎么可以不开刀?!你自己没有感觉吗?胸闷、心悸、乏力,或者剧烈活动后气促?!”我想起自己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长跑,每次都是补考了n次后老师放水通过的,怔怔地坐在那里,居然又开口道:“那我很喜欢游泳,从来没出过什么问题啊……”她抬起头高声道:“你这病现在还没有发出来,已经是运气了!我告诉你,如果不动手术,早晚出问题!”我斜眼看到欧阳笛面色惨白,木雕一样坐在那里,竟然忍不住笑起来,轻声道:“欧阳,你干嘛?”她转头看向我,表情还是呆滞得很。我从床上跳下去穿了鞋,向那医生道:“大夫,叫我来检查的两个老大夫说,让我务必查个什么多普勒,要不然我去查一下?”她看了我一眼,说道:“你现在就要查也可以。心超室在四楼,先去底楼缴费。”说着开了单子给我。
我拿了单子,便拉了欧阳笛去底层收费窗口,她面上满是忧色,我忙安慰她道:“你别怕成这样,做医生的最会吓人了!这女的凶得要命,也不知技术好不好呢,要真这么严重我怎么到今天还这么健康呀?”她点点头,捏捏我的手,我见到她眼中的关怀之色,不由心中一暖。
心超室门口又是排队许久,最后轮到我时,不准欧阳笛入内,我只好单刀赴会。屋里也就两个医生,几台仪器。主管医生是个男的,文质彬彬地请我把上衣内衣都解开。我心道今日算是“为科学献身”了,闭闭眼脱下衣服便躺在那床上。医生过来在我前胸和身体左侧安插了许多“线路”,然后抹了我满胸口的油,便开始看刚才那医生开的检查病历,一时无语。我赤身裸体的正在尴尬时,他放下病历拿起探头放到了我胸前。我踌躇着开口道:“大夫……我可以说话吗?”他道:“可以。”冲我微微笑了一笑,我才平静了一些。
之前抹的润滑油起了作用,探头在我胸口来回滚动起来,机器里传出奇怪的声音,听着十分古怪,难以言述。我不怕死地问道:“这是什么声音哪,这么难听?”那女医生走近来,笑着道:“你心脏的声音呀!”我笑起来,才要再问,忽见那男医生停了右手的探测器,左手指着屏幕向她道:“很明显的关闭不全,回血量还不小——你看到没?”我心里暗叹一声:方才那副主任还真不是“庸医”!只听他接着又道:“左心室的肥大也很明显了……” 说着回头看看我问道:“嘴唇不发紫啊,面色也不错么。你这种先天性心脏病,按理最晚七八岁都该发现的,怎么自己至今都没有数?”我叹口气道:“不知道。小时候有医生查过,说正常;后来每次体检,都没人提过啊……”他便又转头去看屏幕,我听见满耳一张一合的心跳声,虽然古怪却觉得亲切起来,眼见这两个医生也算客气温和,便小心地问:“是很严重吗?非要开刀不可?”男医生答道:“你现在这个情况,随时可能病发,一定要开刀。看情况还要换瓣。”我连“二尖瓣”是什么都没有弄清楚,只得“哦”了一声,又问:“那这手术复杂吗?要休息多久?我这学期就要毕业了……”那女医生截口道:“那你肯定得休学!三个月是最少了,要工作得六个月以后。”我倒抽一口冷气,心里忽然茫茫然一片空落,只是道:“天哪!”
他二人又察看了一会儿,终于打印了图像下来,拔掉了我身上的引线,让我自己把油擦去了整装。那女医生微笑着又向我道:“你这时候发现,也有一个好处。如果还没发育完就换瓣,成年总还要再挨一刀。你现在却只要一刀就行。”我苦笑着问:“我从小到大连挂水也没挂过,身体向来好呀。不开就一定会有问题么?”那男医生摇头应道:“肯定会有的!就算你年轻时候不发作,到了五十岁必定会显出来,那时弄不好就有生命危险。现在这样的手术都不算困难,趁年轻早点开掉,很快就恢复了。”顿了顿又笑着说:“你也算有大福气的人哪!这样的小孩一般活不了几岁,大多数都会夭折,你到今天还好好的!”我只好跟着笑起来,点头道:“那我真是运气!”
我拿了报告走出去,欧阳笛看到我的脸色,微颤着开口问:“是真的很严重?”我无奈地点点头,拿着那几张我看不懂的心超图,心想老天待我真好,怕我失恋后“心结”太重,干脆准备给我动刀子,以痛制痛。想到这里不禁笑起来,拍拍欧阳笛道:“我们先去找刚才那个副主任。不过我不想立刻住进来,就算要开刀我也未必在这里开。”她点点头。我们回到心血管科,我小心地回了句:“大夫,我回去考虑下,安排下时间。另外我一时也没这么多钱,等我准备好了再来办住院,你看可以吗?”她倒没有反对,冷冷地点头道:“反正越快越好。”我便拉了欧阳笛,迅速离开了市立医院。
回到家里,我才长叹一气,心想既指了路给我,便是天不亡我!我推开窗透了透气,回身见欧阳笛还是独自傻坐着,笑起来道:“欧阳,你别紧张了,那大夫说了,是很简单的手术,人家小孩子都能开的,我怕什么!”她看了看我,缓缓地说:“心脏上动刀子,能不紧张吗……”我心想也对,若换过是我的朋友出这事,我只怕早愁死了,如今轮着自己,到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了,怕他怎的!于是我安慰她几句,回房间开电脑找资料,对着病历查询什么叫先天性心脏病,又什么叫二尖瓣关闭不全。这一查查了好几个小时,直看得我两眼发直,因为心脏病的种类繁多,先天性只是其中的一种,二尖瓣关闭不全又是其中的一小类,理论临床又讲究颇多,实在是隔行如隔山!我筋疲力尽之余,只明白一件事是肯定的:要动手术,多半也要换人造瓣膜。无奈之下,随便吃了点东西,跟欧阳笛说我早点睡了,想着明天再研究就是。
第二天又是一觉睡到了十二点,走出客厅看见欧阳笛坐在沙发上,见我明显地松了口气。我忽然大笑起来,冲过去抱着她道:“你太紧张啦,欧阳!难道我就一觉不醒了?哈哈!”心里却轻轻地道:“欧阳,你对我太好啦!”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劝我去吃饭,我一面冲咖啡一面道:“欧阳,我想通了,也没什么犹豫的。我还没上班,现在去开刀是正好,想办法对学校说我去外地实习,消失几个月没问题,省得休学,多麻烦!”她点点头,问:“那你现在的这份工怎么办?”我撇撇嘴道:“没办法,我找老板明说吧。愿意以后再招我最好,不愿意以后毕业了再找呗。”我拿了咖啡和面包回客厅,一面吃一面说:“不过,这事我不想让我爸妈知道了。二十几岁的人了再劳他们操心,也太不孝了点。”欧阳笛惊道:“那怎么行,这可是大事啊!”我点头道:“就因为是大事,他们肯定会急疯掉。不如我先斩后奏了,以后他们骂我时还考虑着我吃了苦,会温柔点儿。”说着又好笑起来。
欧阳笛怔怔地想了会儿,叹口气道:“阿笑,你向来主意大,我拦不住你的。不过你哪来的钱?动手术肯定要上万吧?”我心道:“何止上万,昨天搜索过了,估计要四五万不止。”狡黠一笑道:“没办法,只好想办法骗钱来。还好我有个好帮手,比我能哄人多了。”她不解,只怪怪地看着我。
吃完“早”饭我特意去了趟市区,把所有□□都去查了一遍,查下来总共是三万二千多元存款:一方面父母刚给了一大笔钱,担心我跨入社会,要用钱的地方不少;另一方面他们平时就大方,我也甚少奢侈,久而久之竟还有这许多在账上。于是赶回家,定定神打了电话给谈雅,对方很自然地问我何事相求,我叹口气,摇头晃脑地道:“小雅啊,钱到用时方恨少呢!你说你能不能凑个三五万的借我啊?”
谈雅大吃一惊,立刻反应道:“老姐,你出什么事了,要这么多钱?”我努力平静地道:“跟你说实话,但你先保证不往家里说。”她满口答应了,我道:“小雅,我昨天晴天霹雳,查出来是先天性心脏病二尖瓣关闭不全,现在等你挪钱过来救命呢。”她半晌没有答话,我就静静地等着,终于听她道:“姐,你搞什么?这病怎么会现在才查出来?”我说:“我怎么知道,体检有人说不对,去医院做了心超确诊了。”她吸了一口气道:“天哪!真是霹雳!你现在没什么不舒服吧?有没有气短、胸闷?”我笑起来道:“都没有!别人都问过了。”她回过神来,终于道:“老姐,这事儿你不告诉家里可不行,他们会杀人的!不单杀你还杀我呢!”我沉吟了会儿,说:“我真想过了。他们离那么远,又不是医生,管什么用。不过白担心一场!年纪又不轻了,你爸和我爸自己都有点心脏病……”
谈雅忽然插口问道:“那你跟郁天浪说过了吗?”我一窒,这次真觉“胸闷气短”,苦意涌上喉头,狠狠心道:“我跟他分手了,从此萧郎是路人,他没必要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