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三十七〉梦醒时分
第二天再次于心超室听到了古怪的声音,据可爱的女医生说已经夹杂了“奇妙的金属声”,可惜我依旧迷茫。谈雅兴奋地跟着问来问去,最后总结只有一句话:“项教授太强了!!”我顿觉无语……
我又查了心电图,被推来推去地躺在床上仰看医院风光,倒也惬意,一路上见常有路人好奇地侧头注目我,心里暗笑,苦着脸做“重病”状返回病房,却听见有人惊呼道:“老天,阿笑!”古帆的头从上面压过来,头发披散着垂到了我的眼睛鼻子里,我当下一个喷嚏,牵动伤口,这次是真的痛,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其人还不明所以,继续靠过来连声问道:“怎么这么严重?我哥说还好啊?怎么话都不能说啦?”我恨不得一巴掌挥过去,奈何鼻孔还是很痒,忍了一分钟才把下一个喷嚏忍下去了。这期间护工和谈雅他们已经把我又挪回了床上,重新安顿好后我才吸了吸鼻子,“温柔”地瞪着古帆问:“说,你几天没洗头了?”
他目瞪口呆,杵了半日,忽然傻笑着道:“能说话呀,吓我!”说罢也不理谈雅的目光阻止,老实不客气地往我床沿上一坐,甩了甩乱七八糟的长发看看我自说自话:“脸色还是挺白的。”伸手又捏捏我的腕骨:“肯定又瘦好几斤!”我无奈道:“你来干嘛啦?”他咧嘴一笑道:“我哥让我来的,他说让我来给你解闷儿。”我嘴一动,他就又道:“我哥让我跟你说,我们在这儿有个老乡,打小的哥们儿,他上次来就打点好了,我就住他那儿,你不用操心。他还说了,他交待滔子过了,咱们家要嫁妹妹,他跑不开,让我回去送嫁,这是规矩。”我心中好笑:“好嘛,为了我连妹妹都提前出嫁了。”又问他:“那你乐队怎么办?”古帆嘻嘻地道:“乐队能和你比啊?你生病也不吭一声,动这么大刀一个人就来啦?够狠!”我看看已经掩不住笑意的谈雅,摇头道:“那你爱干嘛干嘛,反正不许陪夜,我还要清白的,上厕所擦身也轮不着你干。”他嘿嘿直笑,一面嘀咕道:“你不要我还要呢,想得美!”
古帆来了以后整个病房就开始热闹,这人天生一张嘴能侃,那形象又太“动人”,引得赵姐他们也常跟着笑,我更是天天练忍功,深呼吸以避免伤口牵动。好在身体真是渐渐在转好,到周日我已经耐不住寂寞,不但能说多几句话,还给家里挂了个电话,稍稍报了个“平安”,那面也没起疑,就嘱我“注意休息”。之后一鼓作气,给文小梅、杜明晓欧阳笛等都去了电话,直到挂完电话又觉得胸口痛,心脏剧跳,这才烂泥似的又躺倒下来,笑眯眯地闭目养神。下午云艳削了水果我吃,我默默吃了,趁古帆去洗手间的时候轻轻地向她道:“云艳,我真不知道对你说什么好……”她嫣然一笑,柔声道:“阿笑,你不要谢我。我帮助的不过是你的身体,你帮助过的却是我的心。”我怔怔听了,心底里暖洋洋的一片,轻轻道:“你帮的也是我的心呢!”
星期二的时候分管我床位的实习医生杨宇负责给我的伤口拆了线,留下深红色的一条疤痕,看着很像拉链。我轻轻叹了口气,他向我看来,安慰道:“实在不喜欢,以后可以考虑做美容手术。”我笑起来道:“那也不必,留个回忆罢。”他微笑起来。古帆捎来了好消息,阿黑他们老板终于在西南被抓获,即日就要开庭审理此案了,我心里略定,更觉天网恢恢,暗暗替阿黑乞求平安。这一周里我坚持每天下床行动,只不过左边有古帆,右边不是云艳就是谈雅,看起来相当“艰难”。胸带也还留着,所以无法大动,只能小巧地在病房里挪移,有时候一切顺利,有时候却遇上早搏气喘,只能提前结束运动。周信之有一日夜里十点打电话来,我刚睡下,却还是坚持接了,他疑惑地问我怎么这么早睡,我只好胡编乱造说了几句“渡城的工作状况”,总之是“又累又困”,他叮嘱我小心,不再阻挠我休息便挂了。谈雅看着我摇头道:“老姐,你就等着以后上极刑吧。”我又想起邵风来,虽有他美国的号码,却因为平日从来不打,此时心虚更是不敢,他这两周也还没来过电话,心里一阵恐慌,背上冒了点冷汗,却只得“自求多福”,咬咬牙睡了。
国庆本该是平静的假日,我却大清早就接待访客:欧阳笛和庄大鹏双双赶到,眼见是乘昨晚的火车连夜来的,风尘仆仆。欧阳笛看见我眼睛就红了,再听谈雅夸张了我前几天那“惨状”更是脸色煞白,我怒得恨不得飞刀过去拦截她满口胡言。这里还没说完,吃中饭的时候杜明晓也赶了来,进门就道歉说昨天加班到九点,实在累得没力气,方才奔江城坐飞机过来的。她坐下就接手要给我喂午饭,我刚说我已经略有力气也该动点手了,所有人异口同声的一句“你省省吧”,把我一口气堵在胸口,渐渐化成甘霖仙露,清凉凉暖腾腾的游走全身,万分受用。
傍晚连古帆的女朋友小夏也来了,她只有三天的假期,却也贡献了出来,我此时已经说不出“谢谢”两个字了,只是在心里想着:“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这回我就是涌海也报不完这些大恩了……”
这些人来以后,谈雅和云艳就退居二线,负责解决些住宿问题,由着他们在我病房里嘈杂,还好赵姐恢复得也很快,再过十天左右也就要出院了,此时并不嫌他们吵,反倒我不好意思老是看着她脸红。欧阳笛给我说些工作上的趣事,又告诉我看准了两家高城的公司,准备开始投简历,如果顺利一年后就能回家乡与庄大鹏团聚了;杜明晓则是人前要强,满口不是骂我下床时间太长了逞能,就是说我吃得太少,连着好几天非要帮我定些“大补”汤品,我欲哭无泪,每到吃饭时间就苦了脸吃那些我从来不碰的“黑鱼汤”、“甲鱼汤”之流,众人都看着我笑。这七天简直是弹指一挥间,我精神一旦振奋,身体恢复也就迅速,手脚力气也大了,自己伸手喝杯水之类的已经不在话下,满屋嘈杂中也经常夹了我的声音,赵姐时常摇头笑道:“小谈,你还真是精力旺盛的很。”
七号一早送走欧阳笛和庄大鹏,欧阳笛又伤感起来,我立誓道:“一恢复得行动自如了就回来,到时候你天天照顾我。”她忍不住嗤笑道:“那还照顾什么啦!”终于依依不舍得走了。杜明晓又陪了我半日,我赶她走,她总说不急。提及冯新敞,她道:“我说了来看看你,告诉他不许和邵风说的,你放心,他们本来联系也就不多。”顿了顿又道:“新敞的妈妈来过一次苏城,没多说什么,反而我陪了一会儿,我觉得也怪可怜的。”我心里暗笑道:“你们斗争的路还长着呢。”微笑了道:“好好加油呗,爱情万岁!”她白了我一眼,忽然想了想又道:“我怎么听说他妈妈似乎找过你的?你怎么没提过。”我答道:“没什么大事,小误会而已。以后你们好好努力,我反正永远支持你的选择。”她点点头,深深地看着我,轻轻地道:“阿笑,你也是一样,要快点好起来!”
杜明晓走后,我心里又愉快又感动,只有角落里还有一点两点的担心。八号谈雅又恢复实习上班,我已经躺不安稳了,没事就要下床走来走去,古帆和云艳根本拦不住我,只能任我在病房与走廊里兜来转去。夜里也是越睡越好,因为输液已经降低到极小的数量,通常我都睡到天亮护士交班,根本没有夜间醒来上厕所的烦恼,谈雅也干脆挤去护士值班房里睡觉,还让我有呼唤按“急救铃”,弄得我苦笑不得。九号早上她离开前忽然笑笑对我说:“老姐,你常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世事无常这四个字,你肯定最理解了是不是?”我莫名其妙地“嗯”了一声,她笑靥如花地道:“那就好了。我知道我姐姐你最大人大量呢。”说罢穿着白袍翩翩飘而去。我心里古怪,看看古帆又是神色如旧,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中午吃完饭照例被逼着午睡,不知为什么却睡不沉,梦里依稀总有点紧张,最后心跳了几下,叹口气微微睁眼,朦胧中仿佛看见邵风坐在床边,赶紧又闭上眼,却听见果然邵风的声音传过来道:“别闭了,就是我。”我怯怯地只得又睁开眼,努力用最可怜的表情看着他,讪讪地道:“你来啦……”对方眼角带着笑,板着脸问:“你说说看,要三尺白绫还是鹤顶红?”我吁口气,恨不能拍胸脯道:“还好还好,我还以为要五马分尸……”
他静静地看着我,伸手替我拂去脸上的发丝,轻轻地道:“连头发都剪短了——这一次连一个字也没提。”我心里一酸,强笑道:“你刚走就出事了。看来你真是我的守护神呢。”他笑笑道:“是吗?那我就不走了。”我吓了一跳,声音立刻高起来道:“你别乱来啊!书不读啦!”
邵风一笑,眼睛瞥了眼另一床,说:“你当心吵醒别人。”我这才发现赵姐还在睡觉,而屋里就剩我们三个人了,脸一红,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回来的?请假没有?谁告诉你的?”他笑道:“你恢复得不错么,这么有力气。”我无语,撅着嘴道:“你别生气了,我就是不想让你隔着海操心,没打算瞒你一辈子。”他看着我半日不语,眼睛清亮,我只好默默地等着。半晌他开口道:“阿笑,我本来以为你我之间不会有任何保留。”我的心一跳,眼泪刹那间涌了出来,挣扎着道:“邵风,我真的……”却再也接不下去:真的什么?不是故意的?我明明是精心策划了骗他,还不是故意么?
邵风静静看着我哭,我抽泣的稍微厉害了些,胸口又痛起来,跟着咳嗽起来,他伸手把我抱住,小心地扶起来,搂在他胸前。我坐直了,把头磕在他的肩膀上,抑制着轻咳了几声,才停下来,流着泪哽咽道:“别生我气,别生我气……”他叹口气,轻轻拍我背说:“谁敢跟病人生气啊。”伸手又揉着我的后脑的头发道:“你那次说去过九华山,我就知道你和郁天浪完了,你不肯说,我就不想点穿你。后来的事情我就猜不到了,只是觉得蹊跷,前几天冯新敞和我联系了,他说明晓虽然叮嘱过他,但眼见你不像是小病,连他都知道不该瞒我了,你自己说说看——”我心里暗叹道:好个冯新敞,如此知道兄弟义气,想必被杜明晓骂死也不会后悔的了,真不知该赞他还是怨他。只得靠着他肩膀细声细气地说:“你刚开学,我就怕你冲回来么。”他叹口气道:“你主意太大了,阿笑!你和谈雅两个人只手就以为能遮天,幸亏这是京州最好的医院,项飞主任又帮了不少忙,还有云艳、古平他们知道点分寸,否则真出了什么事,你们就哭断了肠子也没用。”我一听他开始指责我,知道气已经消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就嘻嘻笑着道:“我真心向你道歉,行不?以后再不敢了。”
他托着我的背,重新把我扶躺下去,然后把床架支起来,由我半坐着笑望向他。他过来坐在我身边,找纸巾把我眼泪鼻涕擦干了,微微一笑道:“不单是向我,还要向很多人道歉,包括你的爸爸妈妈。”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只知道怔住了看他。邵风帮我盖好了被子,微凉的手握住了我的右手,似笑非笑地说:“我昨天上飞机以前就告诉谈雅最迟今天要通知你家里人,她就算不打这个电话,我也会叫明晓去打,你要发火就冲我发吧。”我浑身无力,心里暗叫“我命休矣”,苦着脸讨好的道:“我敢对你发火吗,你说一我几时做过二了。”他一面按捏我的手指,一面笑道:“你现在知道怕了,当时怎么不多想想?就算这次失恋到爬不起来了,也不用撑着一口气再自己爬上手术台吧?你要逞英雄可以,但是身体上的事情轮不到你做主,你妹妹跟着你乱来,我邵风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我鼻子一酸,差点又要掉眼泪,忍耐了半晌喃喃道:“邵风,我以后再不了,只要你心里别和我结这个仇,怎么样都好……”
他看着我,眯了眼睛笑道:“你想得美!我会记债,你好好哄着我吧,我心口这道疤也不浅。”我难辨真假,抿着嘴心惊肉跳,可怜巴巴地用眼睛求恕。他忽然摇摇头,叹口气,放开我手在地上包里翻出一套书来,捧着道:“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长篇武侠,够你看到出院了。”我睁大眼,看到是黄易的《大唐双龙传》,还是繁体的,抬头望他。邵风说:“你不是和我讨论入世修行?我记得这部书里有个美女,也讲尘世修行,估计你会喜欢,前段时间托朋友香港买的,昨天转机时去拿来的。”说罢捏捏我鼻子道:“休闲娱乐,不要太认真哪!可不要看完了不找令狐冲,又一心要嫁徐子陵了。”我脸一红,心想大概“徐子陵”是书中主角,淡淡的道:“邵风,我那个梦早醒了。令狐冲是好的,不过只是书里有,那就让他书里逍遥吧,我不再找了。”他依旧看着我,我又说:“我以为只有找到了那样的伴侣,才能一世洒脱快乐。其实每一个世界都有不同的命运和生活,这一生无论有没有适合我的那个人、那个梦,都不会阻挡我去寻找我的快乐了。”邵风点点头,笑道:“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任何人和事能阻止你追求快乐,也根本不可能有——不想看看我给你留的言么?”
我伸手翻开第一册,扉页上邵风漂亮的钢笔字写道: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借郑燮《竹石》赠给我的阿笑”
我心里微颤,抬头道:“你怎么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诗之一?”他长叹一气,悠然道:“阿笑,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喜欢这首诗,因为你喜欢竹子的品性,可是你别忘了,它如果不立在那块破岩里,终究也是要倒下去的。”我怔怔地看着他,怔怔地又点了点头,他过来拿走书,又替我盖上被子,握住我的右手道:“所以这世上有些事,不是你一个人能够解决的,你谈笑再英勇,也请给爱你关心你的人一个支持你的机会,是不是?”
我笑了,忽然觉得心里平安,许多愁苦和牵绊都逐渐远去,再多的痛楚和辛酸全都成了昨日旧梦,渐渐地无所忧虑,跟着渐渐地困倦起来,微微地合上双眼,从缝隙中看着邵风漂亮的脸,轻轻地向他说:“邵风,有你在真好……”他微微地笑,我闭上眼,手指在他的掌心摩挲过,渐渐地靠在枕上睡着了。
傍晚云艳和古帆都来打过招呼,后来又都走了;谈雅根本就没出现,只是夜里给我发了条短信道:“老姐,我养精蓄锐备战明日,你可千万别忘恩负义啊。”我知道她已经完成了邵风的指令,心中无奈,只能等待天亮。邵风一直陪我到第二天早上,正好项飞也来查房,他跟去又把我的病情仔细问了一遍,回来依旧坐着,却只是对我叹口气,笑着摇了摇头。
还不到中午,病房门打开,谈雅抿着嘴走进来往门边一让,后面鱼贯三个人:我爸、我妈和婶婶,一起扑到我跟前。竟然半晌无语——最后还是我先开口道:“你们别太激动啊,我这还有病友的……”一句话没说完,我妈怒道:“你也知道叫我们别激动啊!你们两个人翅膀硬了,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是不是?”我吸口气,心里苦笑,拿眼去瞄让在床边的邵风,他却只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爸还算镇静,阻止了我妈向我道:“现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没力气?刀口还痛吗?”我连忙道:“好多了好多了,力气也有了,伤口基本不痛了。”他听了点点头,忽然拉下脸道:“阿笑,你太不懂事了吧,这么大事情不和家里交待声!爸爸妈妈辛苦养你这么多年,你要是有三长两短对得起我们吗?”我满头大汗,心想我爸比我还懂得“欲抑先扬”,讷讷地道:“是我错了……主要我觉得你们也帮不上忙……”我妈跟着接口道:“我们帮不上谁帮了?你这小孩子真是乱来——还有小雅,你姐姐说什么你就跟着做啦?你才几岁啊就帮着阿笑反叛了,我们几个老的以后谁还敢指望你们哪?!”一句话捅了马蜂窝,婶婶立刻接口道:“小雅你真是白读了书了!你要来学医救死扶伤是吧?你自家姐姐生这么大病你不声不响就帮着瞒了?!还说十一要去豪华自助游,就那么几万块钱能够救命吗?我告诉你阿笑要是这刀没开到最好,我回头叫你爸爸来收拾你,你别指望在京州安稳读你的书……”
谈雅垂着眼装木头人,我又是害怕又是好笑,可是只要一开口就是劈头一顿痛骂,最后只好学谈雅,不说话为上策。三人骂了半天,临床的赵姐都听傻了,这才略有降势,邵风出来解围道:“叔叔阿姨别生气了,阿笑是不对,谈雅年纪又小,这件事情是她们的错。好在阿笑这个手术很成功,京州也没有比项飞主任技术更好的专家能开这种刀了,所以你们先放宽心,等病好了再好好训她。”我父母曾见过邵风同我的照片,简单认识了下立刻夸他懂事,气焰顿减,那边婶婶打电话给叔叔道:“喂,我们看到阿笑了。挺好挺好,精神也好,你放心……骂了,回头我再骂她……”谈雅飞我一眼,眼里浮着笑意,我万分无奈,心想这次弄巧成拙,反而大闹天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