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哇啊我的鼻子……”
  “这么窝囊,还是不配当残兵。”耿忠往前一压,破袖作环抱状,不消一会儿,喽罗已经被压成满身洞窟的肉泥。“反
  正残兵的人才流失再多,还是贵精不贵多。嘿。”
  残兵第四代首领,耿忠。人称耿两袖。两臂齐肩而断,日夜不忘为残兵吸纳人才。
  耿忠一边整理呼吸,一边倚墙调息,应付每次使出这招数后必然出现的晕眩和脚步虚浮。当他站定才发现,原来刚才厮
  杀混战中,已有六名手下伤重死亡,其中五名分别伏尸木箱前,临死一刻仍然不忘保护主子财物,另外一名,则在跑出庙外
  求救时被匕首刺死,仅距马匹数步臣离。仍然生还的三名手下均奄奄一息,摊卧地上,而丁将军跟部下则全军覆没,没有一
  个站得起来。
  “你奶奶的。”耿忠汗大如豆。犹幸财货力保不失,虽然手下损失惨重,然而至少击退拦路贼党,也算是有所交代了,
  尽管接下来会很麻烦……
  即使只当了两个月残兵首领,对于江湖上各派各族贼喊捉贼的龌龊手法,他还是颇为了解。搞不好卜将军那边还会怪罪
  过来,把罪名推到咱们身上,届时就可堂而皇之勒索更多——这个卜酉,自恃是黄巾渠师卜巳的族弟,在卜巳起义失败,被
  皇甫嵩生擒后,竟抛下大军,逃回根据地,收编余众,自立门户,穿州过省,沿途向当地富户勒索财货,违者一拍两散,抢
  掠烧街,然后大剌剌离去……你奶奶的,你们用来贿赂郡守县尉的钱,不就是我们的钱么?你们这无本生意,也太好赚了吧
  ……
  罢了。此等麻烦事,还是如实报告,等司马家刚就任当家的小子下决定好了。
  耿忠还真无法了解,干么河内首富司马家,族中长老竟然会对那个年纪轻轻,每天好吃懒做的小伙子言听计从。他更不
  明白,为什么这个小子上任后,会大力吸纳州县内无家可归的残废孤儿养为残兵,用心培训。那些手无寸铁的小娃儿,怎及
  得上咱们这些孔武有力、经验丰富、在战场上待过的成年人?假如连咱们都无法应付那些凶险人心,那些人世未深的小兔崽
  子,又怎懂得提防?
  罢了。这年头,为谁卖命都好,都不过是一份工作。能生存就好。管那些富家子弟究竟在想什么。
  这个混乱的时代,当富户豢养的猎犬,总比三餐不继、流离失所的流浪犬来得幸福吧。
  像咱们这些战场上的伤残弃兵,天大地大,仍能觅得容身之所,已经很值得感恩的了。更何况,在司马家麾下,待遇已
  经很不错。耿忠入残兵前,曾经替其他地方富户当过部曲,根本就不被他们当人看待。
  要非无处容身,谁会愿意当每每死于非命的残兵首领?
  晕眩逐渐散去,耿忠深深吐纳,松开紧缠身上的钢鞭,踱到玄木箱前。他没有手,无法逐一为死去的兄弟阖上双眼,只
  能以衣袖甩开死前仍旧紧紧保护主子财物的他们,轻轻说一声:
  “好兄弟,安——”
  嚓。
  “——息吧。”
  耿忠惨叫倒地,两只脚掌连同布履仍旧停靠木箱旁边,仍可看到脚趾头朝履头布块乱窜乱撑,可脚踝以上的部分,却成
  了两个喷出血柱的洞窟。被齐踝削去双脚的耿忠在地上痛苦打滚,凄厉嚎叫,却始终无法站直,圆滚滚的身躯失去了平素支
  撑的一双脚掌,登时成了一颗被削去底锥的陀螺,再也站不起来了。
  一直藏身于箱盖底空隙部分的人影,此时好整以暇,缓缓从另一边爬出。他自耿忠化身肉球在庙中乱撞造成混乱开始,
  就偷偷搬起箱盖,藏到里面。他知道,不管这胖猪怎么滚怎么撞,最后,也会回到这里,站定。
  “是你!刚才站在门口的……你、你是谁?”耿忠勉力把嘴巴往颈项伸,想咬住围在颈项的钢鞭,可惜颈垣人肥,滚来
  滚去还是无法使力。“你敢得罪残兵和卜将军么?”
  “从来只听人家说过,原来直一正的人球……是这样子的。”蒙面刺客高举刚才削去耿忠双脚的弯钩,木无表情地道。
  “你说的对,胖子和残废,的确会教人看不起的。更何况,是残废的胖子……”
  “等、等一下,”耿忠以断腿猛力撞向地板,借力往上弹,同时甩动钢鞭,欲勒住对方脖子,跟对方同归于尽。“啊—
  —”
  ——吔。
  可惜,他的钢鞭,却被鈎刀卷了过去。蒙面刺客把鈎一反,往前一踏,以鈎顶的内弯部分扣住耿忠肥短的颈项,猛力一
  拉,噗嚓一声,一颗四肢尽断、头颅被削的完整肉球便隆然倒地,震起一地血色尘埃。
  “残上加残,死不足惜。”蒙面头目把钩一拂,递到破瓦洞下,让头上连绵不断的雨水冲刷上面油腻的血迹。
  他把钩剑收回身后,捡起地上残兵使用的兵刃,踱到正欲为首领报仇的重伤残兵身旁,补刀灭口。
  “起来吧。”蒙面头目把兵刀扔到地上。“快,天亮之前咱们要离开丘县,此地不宜久留。”
  尸堆中各人缓缓爬起,动作较勤快的,就到神像后取药,替真受了伤的同伴涂药包扎。
  噗咚。丁将军踢开刚滚到脚边的耿忠首级,随手捡来地上断枪作拐杖,迟缓爬起。
  “呃……”丁全轻力捶腰。“下雨天睡地板,吸了地气,风湿发作了。呃……”
  “丁大人,请吩咐部下帮忙把死去弟兄的尸首堆叠运走,另找一有瓦遮头之地烧了。”蒙面头目率先脱去夜行劲装,露
  出一脸青白短胡。“夜长梦多,咱们行动要快。”
  说毕,即转到神像后面,换回士卒装束。
  丁全凝望金灿灿的几箱金子,一边捶腰,一边满足地笑。
  离开的时候,丁全因为风湿发作,右膝一软,踉呛之下,不小心又踢到耿忠的头颅。
  圆滚滚的头颅,一直滚到庙外,如一颗滑石,咚,咚,咚,溅起水花,响起清脆的声音。当他的首级在几个时辰后被人
  发现时,因为浸泡过久,一张脸看来浮肿融糊,错看彷佛正在偷笑。
  苦笑。
  残兵第四代首领,耿忠。
  人称耿两袖。
  上任不足三个月,阵亡。
  为残兵历任首领中任期最短者。
  他的死,
  让司马家的新当家重新思考,
  这彷佛被诅咒的组织,今后该何去何从。
  第三章 归人过客
  “杀了他吧。”
  一直倚坐枰上昏睡的司马懿,忽地睁开眼睛。
  “糟糕!”“什么?”“哇啊!我的玉器——”“仲达!你在说笑么?”“破了!”
  在场年纪最小的小伙子漫不经心的一句说话,教在场所有年纪阅历比他大上一截的叔叔伯伯大呼小叫,同时,终止了好
  几个时辰无休无止的反覆争辩。
  “仲达!你这是什么意思?”四爷捡起地上碎成几块的玉器,心疼呜咽。“你你你快给我好好解释!不然,你给我赔!
  ”
  “杀了他,便一了百了。”司马懿托头斜望众人。“免伤脑筋。”
  “可是……仲达,咱们还没确认这件事是否卜将军那边两面取利,假如鲁莽行事,得罪他们,咱们在兖州的所有投资,
  包括这里七街八十铺,全给他们砸了啊!”
  “当初被他们勒索,赔钱求和、息事宁人是诸位叔伯的决定,怎么现在又来问我意见呢?”
  “好、好歹你也是当家,咱们当然要问你意见啊!”四爷捡起古玩碎块,欲哭无泪。“我知道你怪咱们先斩后奏、私下
  决定,可现在出乱子了,咱们是同一个鼻孔出气的,你怎么还要跟咱们斗气呢?”
  “仲达你别怪叔伯们好吗?当初要是咱们不给,他们招部下前来生事,光是一天整个兖州大小生意的进帐,已经不止这
  个数目了啊。”
  “咱们知道现在才告诉你是迟了点,可你一直都很有办法的,不是吗?”
  “仲达,咱们以后全听你的,这可以了吧?”大长老终于开口。
  司马懿转了个姿势,继续托腮。
  “仲达……”“这下咱们该怎么办?”“仲达……”
  “咱们早上才刚得悉耿忠被杀,财货被劫,下午就接到将军来使投诉,要求咱们把他们‘没有到手’的百斤黄金重新送
  过去?”司马懿打了个呵欠。“一来一回,他们怎可能比咱们还快?”
  “除非……”门槛上一道熟悉的身影逆光而立。“……是他们早有预谋吧。”
  “刘大?”“你怎么在这里?”“你来干么?”“才当了几年官,怎么肚满肠肥,胖了这么多?”“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
  刘大腰抱木盒,喧哗声中排众而出,在司马懿面前跪下正坐。
  “难道……你已经割下对方首级?”大长老以老朽的指头点向木盒。“你不是说要脱离这不见光的生涯么?怎么……”
  刘大牵牵嘴角。他把木盒揭开,里面……却空空如也。
  “啊?”“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疯了么?”“刘大!你干么?”
  蝗虫般的喧哗声中,刘大一脸神气,朗声道:“让我回来,重掌残兵,我为诸位把卜酉的人头塞进去。”
  更见吵闹的低语声中,司马懿又打了个呵欠。
  “为什么你认为我会答应你呢?”
  “刘大曾为司马家效力,可信;刻下残兵首领刚死,群龙无首,人才凋零,可怜……”刘大平举手掌,犹如数年前携同
  彭脱首级登门造访那样,志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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