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听好了,以后不论任何行动,你都得跟他俩一起,这是命令。”刘大踏前一步
,把原本正在对峙的三人拢在一起。“今后,你们仨……就是出生入死的哥儿们了。”
三人面面相颅,有所保留,一脸怀疑。
“这个断腿的,叫张雷。光头的,叫郭昂。你们年纪相近,同样是孤儿,应该谈得来的。”刘大十指加力,把暗暗抵抗
的三人更用力聚在一块。“不管你们愿不愿意,在这乱世,要活下去,就得相依为命,互相扶持……听清楚了,身为残兵,
司马家完整,你们才完整。”
司马家完整,你们才完整。
当时他们仨还年轻,还不知道眼前看来一心较劲的这两人,今后,会成了自己在乱世里唯一可供依靠的,家人。
他们也没有足够智慧去预视,今后他们仨将要迎接的命运。
这一年,寒食节。当主子司马家悼念失去的亲人,燎原火、张雷与郭昂,三个素未谋面、经历各异的孤儿,却在这一天
,漫天纸钱下,成了家人。
“如果你认咱俩当哥哥的话……”郭昂与张雷脸上流露出孩童的狡黠与纯朴“……嘿嘿,我们就考虑让你加入,教你‘
只用一次’吧。”
“谁当哥哥,谁当弟弟,当然是用这个分胜负。”燎原火晃起拳头,一直隐藏的童真意见给这两人不费吹灰主力就诱发
出来了。“怎样?今晚回府,二更时分。打,还是不打?”
“谁怕谁啊?”郭昂涨红了脸。“哼,老子就要你叫我一声昂哥!”
“今后叫我一声火哥吧。”燎原火阳光洒落的脸上,终于,绽开了孩童应有的笑容。
忘了多少寒暑,多少寒食,燎原火跟郭昂张雷,终于成为出生入死、合作无间的兄弟。
司马家越来越壮大,他们仨的家,也越来越稳固。
某年重阳,刘大抛下他们仨,离开司马家。太阳照常升起。花开花落,首领换了好几个,全都短命早逝。司马懿成了当
家。第五任首领计髡继任。那天从任务救回来的陆霜正式加入残兵,成为当中最年轻的刺客。
虽说燎原火在残兵这一群以兄弟相称的孤儿当中不算合群,只跟郭昂张雷比较要好,闲时总爱自顾自躲到屋檐或者树上
支起双手看云看天,从不主动表现自己,也不爱当领袖,可跟陆霜的孤僻相比,却至少没有那种拒人于千里的较劲感。
就像那天在司马懿面前所誓,陆霜自加入残兵后,就以超越各人为目标,整天离群独处,刻苦锻链,对郭昂或张雷等人
怀抱介乎不屑与因为怕被看不起而先憎厌对方的防卫态度。郭昂与张雷等人也没放在心上,反正司马家生意遍布州县,任务
繁多,隶属于不同小队的他们根本很少机会碰头合作,昂、雷与火经验相对丰富,故负责比较重要的刺杀工作;陆霜虽然进
步颇快,然而江湖经验不足,故经常跟在计髡等年资较长的首领与元老身边吸收经验。尽管他曾经多次向计髡投诉怎么自己
总是被分派那些抢回被盗帐簿,或者监视邻县某铺掌柜行踪,有没有跟生意对手接触之类的琐细任务,然而,他还是无法等
到让他尽展本领的机会。
对一个好胜的人来说,苦无跟人争胜的机会,比起斗败了更教他们遗恨难熬。
一个月后,自觉已经今非昔比的陆霜终于等到了。那天他刚完成监视府中侍婢到市集采购的过程,回到府中,却被首领
计髡叫了过去。
“刀,给我剪得好一点。”计髡道。
右手四指齐掌而断,被称为“刺客三箭”的残兵元老唐刀,拆下套在断掌上的连弩,换上一把特制的,说是剃刀又不像
剃刀,说是剪刀却又打造特别的,说不上是工具还是凶器的东西,朝陆霜的头颅削去。
“成了。”半个时辰后,唐刀啐了口痰,踢开一地碎发,把烙棒和火盘一并带走。
左耳刚穿上银环的五个耳洞纵然止了血,却仍然火辣辣地痛着。换了新发型,穿上奇怪新衣服的陆霜,还没开口留住唐
刀问个究竟,就看到刚把门关上,装束发型跟他一模一样的计髡。
不,应该说,是陆霜的打扮,跟首领计髡很相像才对。
一样的耳洞,一样的披肩,一样的护甲与衣饰。
此刻我多么像首领的儿子啊——不,该是年少时候的首领比较恰当。
敏感聪颖的陆霜当下立即猜到首领计髡的意图。他把我装扮成这模样,是打算把我当作下一任残兵首领看待吧——陆霜
嘴角渐渐上扬——他终于看到我的潜力了。这几个月的忍耐并不是白费的。嘿嘿——
喀嘞。
仿佛有点什么清脆碎裂的声音在体内响起。有那么一刹陆霜以为是当日在司马懿面前以短镖自残明志时,被燎原火弄伤
的那道小小的,不起眼的伤痕,嗯,是那小小的,不起眼的蓓蕾开花了。纠缠心肺的那株花,夭折,吮血,绞裂了我体内某
些重要的脏器——
陆霜张大嘴巴,嚅嚅的,说不出话来。
眼前站着一个不仅衣着发型,就连脸上略带惊诧的表情,右手微微凝在半空的动作,都那么相似的,一个人。一样的耳
洞,一样的披肩,一样的护甲与衣饰,一样的高度,一样的年少轻狂……
一样的盘算着,目前一切安排的意图。
相比陆霜涨红了脸的惊愕不满,燎原火比较沉着冷静。他只是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他的经验告诉他,在司马家麾下办事,少说话,多做事,会比较好。
“很像吧?”
即使陆霜心里多么不愿意,甚至不愿意相信心里那最坏的打算将要变成事实被首领说出来也好,他也不得不黯然承认,
原来,换了发型,换上同一装束,在左耳扣下五个银环之后,他跟燎原火,是这么相像。
乱世里自生自灭、顽强挣扎存活下来的孤儿,大抵相似。
陆霜费了好大的劲才压下这股冲动,想要伸手抚摸两人之间那凝止滞固了的空气,是否隔着一块看不见的铜镜。
妈的。怎会这么像?
不。要是两人一同安静站在你面前,让你仔细分辨,你还是可以发现不少细微分别,比方说陆霜是单眼皮,燎原火眼睛
较大;陆霜比较像一团火,冲动好胜,而燎原火,则孤僻沉着,冷若冰霜;陆霜脸上有股挥之不去的,跃跃欲试的骄恣倨傲
;而燎原火,却总是气定神闲,仿佛你把他错认做陆霜,他都完全不在乎。
而陆霜,却很介意被误认为燎原火。
计髡凝望眼前分站左右,相互对峙的两个“自己”,满意点头。
其后,司马家长老逐一进来,站在五尺外凝望这两名仿如孪生儿一样的火与霜,竟然没有人分得出谁是谁。在一众老长
不乏惊诧的窃语声中,从悠闲的午睡中醒来的司马懿,终于呷着香茶,在侍婢的侍候下,踱进房间了。
“你跟我提过的残影计划……终于开始了么?”司马懿道。
“啊?”“什么残影计划?计髡你还不快快解释!”“仲达,你葫芦里卖什么药?”“这是什么玩意儿?”“仲达……
”
“各位长老……自刘大脱离残兵役,残兵几代首领都短命早夭,而且全于任务中死于非命,即使任期最久的第三任首领
,也不过半年,而最短的,竟不足三个月……”计髡恭谨正坐,双掌置于两膝,语气严肃。“为了改善因为首领早死以及首
领频繁更替引起的混乱,计髡大胆向少当家提出这个残影计划,物色相貌体格相像的替身,集中培育、训练……”
听到这里,长老们忍不住发出恍然大悟的赞叹之声。
“计髡天生脑袋不灵光,是个脑残,所以苦思多时,只能想到这个方法让司马家更壮大,组织发展更稳固……”计髡轻
抚俊脑伤口,那道在战场上带回来的伤疤。“计髡说话也不动听,只好套用初代首领刘大的话:其一,此制度为其他富商部
曲所未有,可取;其二,能混淆敌人视听,可信;其三,残影替身形同傀儡,制度既立,更方便司马家于幕后操控,可成。
”
对于自称脑残,却能想出这惊人创举的计髡,众老禁不住青眼有加,大力褒奖。
然而司马懿却一直呷茶,没有说话。
良久,他终于开腔。
“你认为怎样……”他的视线扫过陆霜,停在燎原火身上。“……燎原火。”
不仅陆霜,就连燎原火也微微讶异,怎么刚才所有人都认不出我跟陆霜谁是谁,你却一眼就认出我来了?
“这……”燎原火首次语塞。“……公、公子认为怎样,就怎样吧。”
直到司马懿在众人的拥簇下离去,他还是没有直接跟陆霜说过一句话。对于敏感脆弱,却又渴望被认同的陆霜来说,无
疑是不小的挫折与打击。他自觉已经跟初进来时不再一样了,他比谁都拚命,他的练习量比谁都多,每次执行任务都身先士
卒,就只是为了争取司马家最年轻有为、深邃睿智的少当家青睐。然而这几个月来,每一次他有幸跟司马懿碰面,他都没有
把他放在眼里,仍旧如常地,淡淡地,视线穿透而过。
他宁愿看着火跟郭昂张雷扭打胡闹,躲到竹林苦练那招什么“只用一次”,也不愿意看我一眼;他宁可看那些没有用的
传略经书,也没兴趣翻我写给他的,改革残兵的建议密笺。
起初也许只是出于少年人的意气,后来,却慢慢成了陆霜唯一的芥蒂,他最在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