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远远俯视着他们,却没有平日跟其他人相处时那种胶凝的隔阂,他心
  里想,也许是因为,他们跟自己一样,都是残缺的缘故吧。
  我们都没有分别。身体都缺少了一部分。
  连带内里,也缺少了某些平凡的重要部分。
  是故我们应当相亲相爱。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他忽然记起当日宫中叔叔抓着他的小手指头,点着竹简,一字一顿,教他背诵的几句话语。
  相濡以沬,最后,相忘乎江湖。
  江湖。
  他后来才知道,他最终还是无法上岸。踏在脚下的不是陆地,只是教人沉没的海底。
  这里是江湖。更为飘泊,浪高且急的地方。
  更为晕眩的地方。
  城楼下欢呼声震天。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竭力在干戈声中忘掉过去的痛苦,忘掉明天的忧愁,在热闹俗气的过年气氛中忘
  却一切伤痛与倾轧。
  今晚好像是年三十,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
  听说晚一点会有表演。难得的一群人,据说都足背地里干杀人勾当的,如今却像正常人似的,围坐一块,有说有笑,跟
  锦衣华服的主子一同欢宴。觥筹交错、歌舞唁一天,教他点滴忆起宫中曾经有过的美好与家常。刚才那个叫雷的瘸腿瘦子说
  今晚预备了令大家掌声如雷的表演:光头的却在嚷,说他的气硬功一定能够赢得这一年的红奖。
  他倚着窗棂,静看下面抽离隔膜的兴奋热闹。一名卷起衣袖,手持染血布袋的浓眉少年跨过门槛,被光头与拐子拥簇着
  ,连司马公子也前来迎接。是完成任务赶回来团年吗?
  这人是谁?又是飘泊无家,沦落到此的孤儿吗。
  少年像发现了什么似的蓦然站定,视线上望。身边伙伴随着少年的视线上栘,拾起头来,像确认遗忘了什么似的,跟他
  热络挥手。光头一边指着他一边兴高采烈向少年耳语什么。那刻他像秘密被揭破似的慌乱后退了半步。尽管他已经习惯了别
  人对他的误解(不。真的。我不是你所想那样子),这些微小的伤害对他来说早已麻木(真的。我不是女子),然而此刻他
  却有点不想,不想下面这个少年,这么早就得悉他的秘密。
  拐子扬手跟他说话。你们要把我拉下去,当作晚宴的表演吗(怪物的真面目展示?)——然而喧闹声太吵耳了,他听不
  到他们在说什么,读他们的唇,彷佛隐约在说,火哥替你报了仇了,你们家的仇人,被火哥亲手杀了。
  “……火哥?”
  什么火哥?报什么仇?叔叔们的仇?你们在说什么——黏在泥地上,被踏烂泡糊的桃瓣溅到履上。那种俗艳的气味令他
  更晕眩了。他竭力从糊掉的眼眶里细细辨识城楼下这名嘴角轻扬、成熟沉着的强壮少年。他左耳的银环在日光下闪亮得无法
  直视。他没有理会人们热切的探询,他没有回答任务的凶险与琐细,只是抬起头,直直地,盯住了我,穿透了我。
  落花能贞,春桃难静。喧哗声此起彼落。他终于开口了。尽管此刻世界很吵闹,他却清晰听到他第一句跟他说的话。
  若果生命只如扨见。他跟他最初相遇的那个世界,的确是又微小又宁静。
  “下来吃饭吧。”被周围同伴叫作火哥的少年,随便举起裹住首级的染血布袋示意,像举起一只刚猎到的山鸡野鸟,以
  亲人添菜加餸的寻常表情,叫城楼上陌生而怯懦的他,准备在今夜趁人多混乱偷偷逃走的他,下来一起吃饭。
  布团上的血办,是桃花的形状,是桃花的颜色。
  桃华灼灼。他举起了仇人的首级。他跌下了扼在手心的箭镞。
  掌心里是一道朱砂似的泣血蓓蕾,迅速含苞,刹那盛放。
  哀矜勿喜。他忘了自己不过是个阉人。不完整的男子,也不完整的女子。他的哀伤独特而残缺,一如永不圆满的月。
  那一声若无其事的叫唤,难以置信地轻易填满了他早已残缺的身心。盈满与缺失,飘泊与停留,人在江湖,原来根本由
  不得人。他无法理解。他细窄如女身的肩膀轻轻抖颤起来,有若投下巨石的湖心,荡开了一圈圈细细密密的涟漪。
  如得其情,哀矜勿喜。
  (若失其心,虽惊勿悲。)
  欸,你叫孟姐是吧?
  下来一起吃饭吧。
  吃过团年饭,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就在小孟转身下楼的一刹。
  一个比燎原火晚了一步进门的少年,
  正愣在门槛上,深深为刚才惊鸿一瞥的惊艳所震撼。
  遥望朝燎原火迎面跑去的小孟,
  陆霜在节庆的热闹里忍不住笑了。
  他笑,是因为他又找到多一个,
  妒恨燎原火的理由了。
  第六章 丧家之犬
  夜深,总是闲话家常的时候。
  “怎么这么快便决定退位?”帐房内,司马懿仍在审核帐目。“我认为你仍然可以在这个位置上好好效力。要是你觉得
  ——”
  “不,少当家,计髡只是有感残影计划已上轨道,意欲进行第二阶段罢了。”
  “像你刚才所说,表面上退位让贤……”司马懿双眼一直没有离开过帐簿。“……实际上继续于背后操纵,看看成效如
  何?”
  “顺道观察这两个小伙子听不听话……”计髡目光灼灼。“……会不会被权力腐化。”
  “有趣。”
  “自计髡戴上这只戒指以来,一刻也没有忘记,一念一行皆以司马家利益为先。要是今后首领叛逆也无大碍,反正咱们
  暗里解决掉,以形象相同的替身补上,外人根本无从得知。”计髡语气平静?“总之,今后每一任残兵首领皆固定以此形象
  示人,定为常例,即使任何一任首领猝死早夭,甚至失踪被刺,也能立刻找来影子补上,不必再忧前事之失,复循覆车之辙
  矣。”
  “那么说,你也是时候再物色下一批新血,好替其改头换面,随时候命了。”
  “少当家,至于接任首领的人选……”计髡察言观色。“……是先陆霜后燎原火,还是先燎原火后陆霜?”
  火摺子忽明忽灭,映照墙上两个虚影摇晃不定。
  “燎原火吧。”顷刻,司马懿轻甩脖子。“陆霜……还得再观察一阵子。”
  夜静,总是好景不常的时候。
  二更时分的铜锣刚在府外响过,吠了两声的老狗复又懵懂睡去。
  几上刚被点燃,原本烧得正旺的火苗,因为木门被推开而忽明忽灭。
  “这么晚了,叫我过来干么?”燎原火站在门槛,把刚刚用来敲门的右手放下。
  “进来再说。”陆霜侧过身子,把燎原火招进房间。
  “坐。”陆霜把刚被外边大风吹熄的火摺子再次燃亮。
  “有什么事?”
  陆霜没有正面回答,却举起几上酒壶酒碗,斟满,一碗递给火,一碗灌到自己嘴里。“先饮为敬。”
  火握着酒碗,微微沉吟。
  陆霜又斟了一碗,一饮而尽,然而还是只字未提。
  “霜;:”火神情不乏歉疚。“……首领创立残影制度,就是希望我们两为一体,如光与暗,互补共生,哪一方倒下了
  ,也有对方立即补上……”
  “哈哈,接下来你想说‘其实我跟你谁当首领,谁当影子都没分别’吧?哇嘿,你不是想说什么‘其实我也不想当首领
  ’之类的话吧?想不到原来你也懂说笑话,哇嘿嘿……”陆霜语带嬉笑,眼神却激烈荡漾。“……我告诉你,光与暗,根本
  就是完全不同的人生啊。”
  燎原火语塞。他知道,无论说什么,陆霜都不会原谅他。
  因为,他不管多拚命追赶,最后,还是败了。
  陆霜讨厌失败,尤其是,打败他的人,叫燎原火。
  “刚才首领已经说得很清楚。明早你就要跟首领一同执行任务了。”陆霜一碗接一碗。“只要能够完成任务,平安归来
  ,你就是下一任残兵首领了。”
  任何残兵成员,燎原火都会视为家人。平日很多事情他都不介意退让,然而,当关乎主子安危,涉及司马家利益与前途
  ,即使亲如兄弟,他都绝对不会退让。
  他自觉比不上陆霜踌躇满志,满腹密圈。陆霜说过,只要成为残兵首领,就会逐步在各方面改革,继承计髡的基础,让
  组织发展更具规模,更壮大,按照自己的想法,辅助公子,把司马家推至顶峰。
  相比之下,火只是很平凡地希望能够守护家人与主子安全,以主子的意愿为自己的行动意愿,而已。
  燎原火自知不够陆霜伟大,而陆霜,却只知不够燎原火幸运。
  燎原火默默在心里对陆霜喊了一句说不出口的抱歉。他在忍不住张开嘴巴的时候,将酒碗塞到唇边,把喝不出味道的酒
  仰头乾尽,翻转,放下,盖到几上。
  陆霜霍然站起,朝正欲离去的火,低头抱拳,咬紧牙关,一字一顿。
  “残影陆霜……在此恭贺候·任·残·兵·首·领功成名遂。”
  火只感到步履沉重。他不敢回望后面那对灼热的眼睛。
  可走不了几步,燎原火忽感天旋地转。眼前陆霜裂成两个,然后是四个、八个、十六个,刹那间一同围拢上来,把自己
  撕成碎片吃掉——
  当燎原火摊倒在地的时候,几上那团原本烧得正旺的火给拂熄了,黑暗中只余下那道袅袅细丝,缭绕在陆霜暧昧不明的
  脸容前,久久不去。
  “没有痛觉的人,果然,也不会有味觉……或者嗅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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