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陆霜暗忖。
  他把棉絮从鼻孔深处拔出,将麻沸香从几底挪掉,打开一丝窗缝漏风,一边拭抹燎原火用过的酒碗,一边朝外边深深地
  吸一口气。
  这一年来咱们起居饮食天天被迫硬凑在一起,不是没有收获的。
  在燎原火昏迷的十多个时辰里,他浑然不觉衣衫被陆霜换过了。他不知道,穿上带有自己气味衣服的陆霜清晨前才溜到
  燎原火的房间里,刻意比预定时间晚了现身,让戴上骷髅眼罩现身的首领计髡等不及,主动跑到燎原火房间敲门。
  燎原火也不知道,计髡其实在出发前曾经感到异样,于是藉词担心陆霜因受打击而不知去向,特意来敲陆霜房门,看到
  里面一身酒气,沉沉昏迷的燎原火。计髡当时还不知道床榻上酣睡的其实不是陆霜,而是被调了包的燎原火。计髡只是松了
  口气,就压下内心隐隐的不安,跟装成燎原火的陆霜出发了。
  当时燎原火并不知道,事情后来会变成这样。
  当时陆霜压根儿就没想过事情的后果。他也许偏执地认为,只要我能够完成这次任务,聪明如司马公子,细心如首领计
  髡,也没发现我的计谋,他们该会惊叹我的才能,而对我重新评价,甚至刮目相看吧?
  即使最后我无法如愿,能够破坏燎原火的好事,教他们发觉他的无能,对他重新估计,一拍两散,我也没损失。
  陆霜抬头凝望碧蓝澄空。这不过是点点无关痛痒的节外生枝。下一任残兵首领,最终,也会是我的囊中之物。
  一盏茶时分过后,颠簸的车轿里,凝望由出门至今一语不发的陆霜,计髡终于察觉到事有跷蹊。
  “你不是燎原火……”计髡眉毛轻抬。“……陆霜,你这是何苦?”
  “想当日若非首领收留,霜早随亲人一同被杀,家破人亡;若非首领在公子面前代为求情,霜早成丧家之犬……”既被
  揭破,陆霜立时跪下,用力磕头。“……霜一直视首领为父亲,这次霜只求能带罪立功……自加入残兵以来,霜一直苦等一
  个能够尽展所长的机会,就只是一次也好……”
  “就只这一次……”陆霜凄楚抬头,跪扯计髡衣衫。“……即使首领与公子最后仍然属意燎原火,霜亦心甘命抵,死而
  无憾……”
  如果当年有人愿意给我这个无名小卒一个机会的话,或许——
  计髡俯视陆霜,念起当年那个焦躁冲动,急欲赢得天下人认同肯定的自己。
  “陆霜向天发誓,不论结果如何,今后将绝无怨言,尽心尽力为司马家尽忠……”
  要是当日有人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或许我就不会为了证明自己而走上那条至今仍悔恨不已的不归路——
  “求求您,首领……请不要回去,求求您,请三思……”
  正欲差遣部下打道回府的计髡,终究被陆霜纯挚的瞳仁打动。如此熟悉而无法重寻的单纯与热情,教计髡凝视外边颠簸
  跌宕的世界,长长地叹了口气。
  三个时辰后,城郊废村。
  四名残兵部下分站四角,守护着中间那几个玄木巨箱。未几,马蹄声由远而至,四名身穿劲装的壮硕先锋在计髡等人面
  前勒住马繮。轿后又是四名由朝廷高手乔装而成的江湖中人。
  轿门打开,一名瘦削苍白,脸带阴寒之气,说不上是何岁数的敷粉男子,踏着莲花碎步,在先锋两人下马搀扶下徐徐步
  至。
  “残兵首领计髡在此恭迎张公公。”计髡恭敬行礼。
  张公公以香帕拭汗,上下打量了计髡一会儿,吊起尖细的嗓子道:“残兵这两年发展不错,你……比那个跑进宫里做官
  的胖猪刘大看来顺眼乡了。说起来,在你的辅助下,司马家的生意比之前,又做大一倍不止了吧?”
  “托赖,托赖。”计髡把头垂得更低。“一切实在多得公公在宫中照顾打点。这次小人奉我家主子之命,特意献上范公
  公所欢喜的古玩珍宝,以及黄金百斤……”
  计髡凑近张公公,悄声道:“至于最后那个小箱里的东西,是我家公子特地为张公公搜罗的珍品,以及……那伙人的头
  颅。借花敬佛,聊表心意,还望张公公能在范公公面前多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张公公打开小箱子,看到里面几名最近把他们逼迫紧要的、熟悉的朝中党人首级,面色稍霁,难掩上
  扬嘴角。“我说啊,嘿,你们司马家,只要安安分分,兖州百业则永保兴旺。可是啊,咱们丑话先说在前,假如敢起异心,
  或者一不小心,错站在那群不知好歹的外戚或者党人身旁,咱们只要禀明皇上,半天之内,就能让你们抄家灭族,连根拔起
  了呵……”
  一直站在计髡身旁默不作声的陆霜闻言紧握拳头,往前踏了一步。
  同一时间,张公公身边几名侍卫,也同时朝计髡与陆霜踏前两步。
  “大胆,”张公公以鸡啼般的尖声嚷道。“反了!”
  “公公息怒!公公息怒!”在一片抽刀声中,计髡跪下大嚷。“公公误会了,这兔崽子新来的,不懂礼数,一向敏感多
  疑,他只是感觉到周遭有异样,怕公公有危险,才、才……”
  “危险?什么危险?我身边的高手也感觉不到危险,你这条狗会感觉到?”张公公瞪眼怒喝,一脸倨傲。“哼,我说,
  囤积居奇,暗里跟叛乱组织勾结的地方豪强,才是对朝廷最大的危险与威胁哪……”
  “公公!请息怒!万事有商量!”计髡不顾尊严,大力磕头。“公公!就念在咱们交情份上,请行个方便,这批礼物,
  就请公公先收下,当是小人代主子给各位大人的茶礼,小人立即再派人送来双倍珍品黄金献给范公公,皆大欢喜,免伤和气
  ,公公……意下如何?”
  陆霜清楚看到以香帕掩住口鼻,装作皱眉烦恼的张公公,其实在暗笑。
  那是奸计得逞后,非常熟悉的那种笑法。
  陆霜气血上涌。妈的。我着了道儿了。他们根本就有备而来,我一时冲动,给他们抓到敲诈勒索的藉口了。
  他记得前几天,主子曾经跟首领在房中谈论此事。这群朝廷阉党根本就是穿州过省沿门勒索,中饱私囊。谁叫近年外戚
  势大,朝中反对宦官的声势又越演越烈,叫这群残缺的人不得不以更疯狂无度的“合法抢掠”填补随时失势被逐的不安?
  他不能忍受司马家被这群阉狗如此蹂躏侮辱,予取予携。
  在司马家面前,你们这些不男不女的,就连虱虱都不如。
  只消一只指头,就能捻死。
  “哼。念在我跟你这一点情份,这次我就当是给你家主子一点面子,就这样好了。”张公公垂首吊眼,语气阴骘。“可
  是啊,这条不识时务的狗,怎么说,都留不得的了。”
  计髡内心一凛。难道这一年多以来费尽心血、略有小成的残影计划,这就满盘落索了吗?就这样把陆霜交了出去,只剩
  下燎原火一人接任首领,万一他有何不测,或者势大难制,那怎么得了?
  “公公!这——”
  “再说一句,咱们就再无交情可言了!”张公公以尖细的指头戳向陆霜。“人来!拿下!先给我割下舌头,回去再慢慢
  处置!”
  四名高手举刀往陆霜砍去。张公公、一直在马背上戒备的朝廷高手、站在木箱旁的部下,以至陆霜,所有视线,都落在
  计髡身上。这下子该怎么办?该不该出手?可是——
  嚓。嚓嚓。嚓。
  马嘶,人倒。木箱、高手连同残兵部下同一时间中箭。余下各人惊惶间四下寻找弓箭来源,却被斜坡外沙尘滚滚中怒吼
  现身的马贼吓倒。张公公慌乱大喊,人来啊!还不快来!顷刻,废村后另有一群黑影赶至,赫然是张公公安排在附近的大队
  人马。
  “计髡!你们真斗胆!竟敢找人居中作梗、拦路截劫?”张公公一脸敌意。“反了!反了,司马家果然有谋反之心!”
  “不!张公公!这——”
  才一瞬间,有策马回身挡格的朝廷高手遭飞索绊倒,滚堕地上,被马蹄踏成肉泥;有残兵部下身中飞斧仍不忘拉下马上
  恶贼拔镖刺喉,同归于尽。臂上及大腿各中一箭的计髡砍去箭羽,意图匍匐往前,保护公公周全。他知道,只要能够将功补
  过,此事就仍能保有一线生机。否则——
  “霜!快保护公公离去!”计髡左闪右避,用尽全身气力大喊。“快跑过去!小心!”
  这就对了。孩子,这是你唯一将功赎罪的机会。快去——
  “吔——”张公公也用尽气力……用尽最后一口气,以被宰鸡只的尖嗓用力惨叫。“——你!!”
  混乱间,计髡清楚看到,刚把马蹄砍去,让马贼骨折堕地的陆霜,竟然潇洒回身,朝张公公平顺无胡的喉结部分,以匕
  首轻巧划过。
  沙尘里勾起的那条婀娜妙曼的红色细线,司马家唯一的希望之丝,就在箭如雨下、剑断肢飞的混乱厮杀间,崩然断掉了
  。
  断了,断了。
  抓不紧,挽不回,一切都回不去了。
  计髡呆呆凝望眼前彷佛十多年前在常山肆意劫杀掠夺,坏事做尽,无可挽回的那个自己,少年时代飞扬跋扈的自己,欲
  语忘言。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切还是无法改变么?我连做一件稍有意义、有贡献的事情,最终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我的人生,根本就是个笑话。
  一个教当事人怅然失语,笑不出来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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