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咯……你咯……狗……咯……”张公公竭力掩住咽喉的伤口,血丝却在他苍白幼小的指缝里四散喷射。他竭力喊出每
一个字,咽喉被割开的气管都漏出嘶嘶的,像蛇一样的声音。
“你这阉狗……贪得无餍,竟敢找来这群马贼合谋,又想欺骗我们?”陆霜割去张公公掩住咽喉的手指。“我们司马家
哪里好欺负了?你们这些蛆虫!说啊!你刚才不是骂咱们家主子骂得很痛快吗?怎么不骂?我叫你骂啊!阉狗!”
“霜!你疯了么?”计髡朝陆霜奔去,却没料到背部惨遭含恨冲至的朝廷侍卫从后偷袭,登时挂彩。“等一下!冷静一
点,咱们——”
“说!这些马贼是不是你们安排的好戏?”陆霜以他刚学成的常山剑法佯装攻向马贼,左曲右回,把旁边夹击的侍卫击
倒。“快说!不说我毙了你!”
“首领——!!”
计髡回头,只见最后一名受伤奋战的残兵部下临死一刻还打算替那名朝廷侍卫挡去马贼巨钣,却被毫不领情的侍卫一刀
破膛穿腹,同时,被另一名马贼以长刀砍掉臂膀。
“霜!住手!”计髡气血上涌,提剑砍刺,也忘了究竟砍倒了谁,挡开了谁,他只知道,要尽快把眼前这小兽扑倒,制
止他的弥天恶行。
你奶奶的。一念之仁。要是刚才狠下心肠,打道回府,就不会——
咻。就在他跟陆霜缠斗间,后肩又给冷箭擦过。
嚓。陆霜的大腿,同时也中了一箭,教他痛极嚎叫。
“你知不知道你闯下大祸了?”计髡边刺边吼。“朝廷这班宦官,咱们惹不起的!”
“你还没看穿吗?这群阉狗!贪得无餍,你想想看,咱们交易期间,刚巧又给人拦途截劫,这不正是当年耿忠那桩事件
的重覆吗?”
陆霜对此印象深刻。要是没有那节外生枝的变故与出卖,他就不可能遇上眼前的计髡,也不可能加入残兵,遇上司马公
子。
计髡当然没有忘记。可是,他仍然怀疑,这真是对方早有预谋,还是事有凑巧,不幸被眼前这名人世未深、敏感多疑,
却自作聪明的少年一口咬定,判罪行刑?
“你凭什么肯定?你太冲动了……”计髡越说越激动。“就算是又怎样?你以为主子不知道这班人的目的么?”
时代已经在悄悄改变,你的思想已经过时了。人心险恶,你对人性的了解,还不及我这个后起之秀啊。
“……分散投资,囤积居奇,才是司马家的经营之道啊!”
不。首领,你真的老了。以暴易暴,才是今后取得天下的捷径啊。
“你究竟懂不懂?咱们当忠犬的,就是忠诚俐落执行主人的命令,而不是代主人行动和下决定!!”
原来,同室操戈,当出生入死、倾囊相授的师徒剑刃相交的时候,每一下交磨迸割的剑锋,都是教人全身毛孔发麻的痛
苦折磨?
我不可以让司马家毁在我手上。我不能当司马家的罪人。戴上这只戒指,我曾经发誓,要以司马家的利益与前途作最重
要考量——甫想到这里,计髡拚尽全力,一边挡格四方八面随时射来的冷箭短镖,一边朝陆霜疯狂猛攻。
这是唯一不介意我出身与过去罪行,愿意收容我的家。我不可以让我的家被毁。
终于,火候稍欠的陆霜,还是在计髡一轮强攻下被刺伤手腕,虎口一松,长剑应声堕地。计髡窜到陆霜身后,五指压向
其腰椎,把他整个人踩在地上。
像当年把他按压在地,跪在司马懿面前请罪一样。
“孩于……你太自以为是了。”计髡咬紧牙关。“你忍耐一下,为师挑断你的手筋,缚你回去,请主子发落——”
“慢、慢着……”
“为师会在公子面前自刎谢罪……”逆光而立的计髡整个人被巨大的自责与懊悔腐蚀。“……戴上这只戒指,就得有这
样的准备。能活到现在,我已经赚了。”
陆霜善变的瞳仁里终于溢出恐惧。
“霜……我一直疼惜你,欣赏你的潜力,巴望有天你能够真正成熟,超越燎原火……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冲动呢?这次你
真的闯祸了……”计髡热泪盈眶,身子微微颤动。“孩子,别动,忍一下,很快——”
挑断手筋,代表今后将成真正的残废,却不再是残兵的一员了。
“别怨……这都是命啊……”计髡眼眶含泪,脸容痛苦扭曲。“一切都是以司马家安危为大前提……”
“师、师父,慢着——”
扰人的破空之声挟着奔雷之势从后袭来。忽被打扰的计髡,回身准确击下箭镞。他正欲回头,继续执行刚才被中断的家
法,却发现自己的头,忽然很痛。
像当日在战场上那么痛。
他一直宣称脑残的那颗脑袋,那颗为残兵立下各种妥善制度的头颅,此刻,正有两支鲜红色的三棱箭镞穿透而出,鲜血
一滴滴滴在被畸至地上的陆霜后颈。很暖。
骷髅眼罩断裂堕地。计髡双眼斗鸡,抬望破额而出的锐箭箭镞。
妈的。是响箭。
“首领。什么是响箭?”
“你连响箭是什么都不知道,还当刺客?你脑残啊?”计髡坐在后院,以箭羽轻拍陆霜头壳。同时射出雨支以上的箭,
一支以声音吵闹的响箭扰乱敌人,转移视线,让你在不察觉的情况下被同一时间射来的无声箭镞射中……这就是响箭了。”
“哼!真卑鄙!”
“什么卑鄙?”计髡再痛击陆霜脑勺。“当刺客,没什么卑鄙不卑鄙的。只要能完成主子任务,就是成功的刺客。听到
了没有?”
计髡还来不及回身,就被另一支吵闹咶耳的响箭贯穿胸膛,同一时间,一支无声的箭镞刺穿他提剑欲砍的右臂。
陆霜惊讶翻身,刚好接住了计髡逐渐失温的破烂身躯。
“师父!”陆霜大叫。“你别——”
紧紧抓住陆霜衣衫的计髡,嘴唇嗫嚅,正欲吃力交代什么,却连半句遗言也来不及吐出。
计髡噎气前,终于了悟。
想当年,因为一念之恶,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懊悔至今,努力弥补;如今却因为一念之仁,犯下更无可补救的致命过
错,还累及整个组织,整个家族,一同殉葬。
那一刹的善念,原来,是把他推到地府更深处的,更错误决定。
你以为这是让你重头来过、扭转宿命的珍贵抉择?
笑话。这不过是乱世里常见的,让人满盘落索、死不瞑目的荒唐下场而已。
这年头,做人就是如此可笑。
你想改过,你想弥补,不代表就能让事情变得更好。
很多时候,只是更坏。
脑残。嘿嘿。计穷智惮的我,到最后,原来只是个可笑的脑残。
计髡凝望血色苍天,嘴巴张合,吃力地进尽最后一口气力,扯捏陆霜犹如血蛭吸附的红肿伤口,直至指甲翻裂进血。
陆霜痛极,却不哼一声。
那一声由衷的对不起,陆霜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他只是垂下眼帘,静待惊诧失语、亦师亦父的计髡渐渐变成一具冰冷的尸骸,才扳开计髡僵硬的手指,张开咬得出血的
下唇,不消一刹,神情由羞忿惊惶变回如霜冷静。
喀嘞。
世界毁灭的声音原来跟体内那一声崩裂碎坏异曲同工。还是那么清脆尖锐。最初不过是一道小小的,不起眼的伤痕,然
后,一切就失衡崩坍了,那小小的,不起眼的蓓蕾开花了,把整个世界盘缠绞杀、吸蚀净尽了。
陆霜把所有过错与罪疚,一如既往,全数推卸到他人身上。
只有这样,才能让敏感脆弱的精神维持平衡,不致崩溃失常。
是你们。一切都是你们的错。你们这些阻碍司马家前进的蛆虫,贼喊捉贼,杀我首领,害我兄弟,今天,我就让你们尝
一尝,真正残缺的滋味。
我一定要做得狠一点,才能做吓江湖上其他贪得无餍的将领与朝中蛆虫,教他们莫敢来犯。
只要能够守护司马家,壮大司马家,再可怕的事情,我陆霜都愿意去做。
首领,我一定会替你报仇的。你还没完成的事,就由我来顶替好了。
首领,你安息吧。
陆霜以计髡尸体作掩护,一边抵挡来箭,一边撕下衣衫,连长剑一同捆在受伤手腕上,另一只手执起计髡佩剑,双剑狂
舞,上跳下窜,朝马贼与侍卫冲杀过去。
“陆霜愿壮大司马家!”陆霜杀红了眼,流泪怒吼。“陆霜愿壮大司马家!陆霜愿壮大司马家!!陆霜愿壮大司马家啊
!!呜哇陆霜愿壮大司马家!!陆霜——”
一声声陆霜,一声声司马家,在血色黄昏下扭曲变调,混成无法辨别的,定投无路的野犬悲鸣。沙尘扬起,羽箭惨号,
敏感嗜血的屠夫,早已分不清意义不明的眼泪还是无辜者的鲜血比较温热。浮华胜极,舟覆雁堕,在兖州城郊,斜阳妖媚似
火,浓浊一如逢魔梦魇的这个恍神时刻,马嘶,人哭,野鸟泣血。
一切无可挽回。
如山尸堆之上,群鸦争啄,狼噬断肢,终于冷静下来的家犬,终究确认了自己闯下的滔天大祸。
回不去了。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
沾血的木棉絮漫天翻飞,在尸骸燃烧的飞灰间犹如雪上加霜。这头无家可归,由家犬沦落流离的流浪野犬,仰首朝风沙
遮蔽的星月远吠悲泣,其后,却不知天大地大,今后还能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