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竟然比我辛苦探得的情报还快……这名善后者,也太厉害了吧?
“曲兄,请吩咐兄弟帮忙搬回宝物。”身上插满断箭破矛的燎原火,背影犹如血翅怒张的鬼魅,又似不祥的巨大黑鸦,
迎风拍翼。“有两箱还在林中。”
也许,一切担忧都是多余的。
“火,你是怎么找到凶手的?”
“我从尸堆里找到一名苦苦支撑,还未噎气的残兵兄弟,他把经过都跟我说了。”
“那……他呢?还有气息么?”曲阳四下察看。
“救不活了。”燎原火垂头望向脚畔大腿被砍、腰腹被刺穿的部下尸体,即使刚才已经把他的眼睑合上,还是不忍凝看
。“一切……都是陆霜闯的祸。他以为截劫的马贼是朝廷贼喊捉贼、两面取利的把戏,就先发制人,把公公杀了。”
“人呢?”
“畏罪潜逃,下落不明。”燎原火叹了口气。“他宁愿花时间砍下尸体的头颅,换上自己衣服,装成已经死在战场,也
不把时间用来查明真相,追踪元凶。”
陆霜体质敏感,只消划下一口子,伤口都红肿难消。燎原火检视那条换上陆霜装束的无头尸体,尸身伤口毫无红肿,肯
定是陆霜自己布下的假死疑阵。
“不可能,连计爷都……”曲阳发现计髡插满乱箭,惨不忍睹的尸体。“怎可能?”
“……陆霜。”
“妈的。”曲阳向无头尸体啐了口痪,跪下朝计髡尸首恭谨磕头。
“刚才沿林中马蹄痕迹往上溯,我已经找到那帮马贼的大本营,一网打尽,起回所有宝物,却没有发现陆霜的踪迹。”
“那……”曲阳沉吟。“他如今躲哪里去了?会不会……回司马家了?”
“如果我是他……”燎原火遥望远方。“……这么好强,该没有面目回家了。”
天色已黑。陆续赶来报告各项琐细情报的泰山帮部下合力把木箱搬好,放进车轿。
刚为每个残兵部下挖好土坑合葬的燎原火,正为首领计髡挖穴下葬。
顷刻,燎原火手执沾血的骷髅眼罩,默然跪于土坟前,在削好的木板上以身上醮下的血写上“计五爷之墓”几个小字,
恭敬插好。缓缓磕下一个又一个响头。
咚。咚。咚。回声直捣心房。周围帮众谁也不敢打扰向家人凭吊追思的燎原火。良久,他似有决定,毅然站起。
“曲兄,先把张公公首级割下,秘密送呈何进大将军……”燎原火语气冷静,有条不紊。“再以上好棺椁、厚殓仪品连
同三倍珍宝送到宫中献予范公公。我会着小孟把贡品押运至京城跟你会合。”
最厉害的善后者,一字记之曰:绝。
曲阳此刻终于清楚了解到燎原火这个善后者的狠和绝。以张公公首级笼络跟宦官势成水火的外戚何进,分散投资,有备
无患;同时洞悉宦官生性凉薄,见利忘仇,故以厚利贿赂之……能如此迅速掌握形势,转危为机,精算之准确,不得不教曲
阳眼界大开。
“立即分派手下带同这帮马贼的首级赶到司马家,叫小孟先行打点预备,入宫跟范公公众旧,顺道向范公公等人赔罪。
”
以曾被宦官照顾宠爱的小孟作为说客入宫说明原委,该是最理想的赔罪人选吧。同时,以三倍珍品贿赂之,动之以情,
贿之以利,一向强于善后的燎原火,在同门畏罪叛逃、恩师惨死的一夜之间,又迅速成长起来了。
起风了。燎原火紧咬牙关,深呼吸了一下,仿佛正要作什么无法回头的重大决定。
“曲兄,听好了:替我散布消息,陆霜背叛残兵,行弑首领,勾结马贼,杀人劫货,谋害张公公……”燎原火举起司马
家手谕。“……现谨奉司马家下江湖格杀令,全力缉拿残兵叛徒陆霜,赏金万两,至死方休……”
曲阳睁大眼睛,眼神在问燎原火,你是认真的吗?你这样做,是迫陆霜于江湖上永世再无立足之地,要他永远活在无法
见光、被追杀缉拿的黑暗日子去啊。
曲阳这个老江湖很明白,所有江湖中人,不管是大小帮派,还是独行侠客,最齿冷的,就是弑师叛门之徒。他们最重视
的,让江湖赖以运作维系的,就是义。无义之人,人人得而诛之。
陆霜多年来刻苦经营的一切,就在他假冒燎原火的一刻,毁灭净尽。
今后,等着他的,只会是无处可躲、黑暗孤独的悲惨人生。
反覆思量,燎原火决心要严惩这心高气傲、害死首领、连累主子的害群之马。
这,就是他自作聪明、越俎代庖的代价。
“还愣什么?”燎原火镇静吩咐。“快给我去办。”
“听、听令!”曲阳瞄到燎原火的拳头一直紧捏着。一直重情重义的燎原火,要他下这沉重决定,其实最痛的,就是他
自己吧。
燎原火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司马家免遭诛连。
他也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把伤害减到最低。
他当然不可能不知道,从今以后,他会成为陆霜这辈子最最痛恨的人。照镜子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跟小孟郭昂吃饭闲
聊的时候,累了想歇息的时候,脚下一直没有在意的影子,都会随时跳出来,以熟悉而相同的脸孔装束,前来把自己狠狠杀
掉。
或者,杀掉我身边重视的人。
燎原火叹了一口气,在眼前彤云结聚,木棉絮漫天飘零的一刹,朝陆霜刻意掉包的无头尸身悄悄说了句话。
一切,都必须以司马家的安危与利益为先。
燎原火按压两边太阳穴,舒缓因大义灭亲而引起的绷紧思绪。
他,就像我的黑暗面。他把所有我不敢做,不敢想的事情,无视规范,无视他人,全部释放出来。燎原火想起当初他怯
生拉扯自己的衣衫,躲于身后,到最后扯着自己的衣领怒吼说我不服输,这每天拚命追赶自己的身影,这偶尔还是会昙花一
现跟自己同心合力、心有灵犀的另一个自己,如今——乃念至此,燎原火忍不住张开眼睛,摊开双手。
十指迸血,指甲脱落崩裂,然而燎原火却无知无觉。
从来,他都不介意善后,甚至以善后者为荣。然而,当善后二字包括要替死去的兄弟与家人挖土下葬,却教他讨厌极了
。
这种感觉,比昔才那个恶梦更难受,更像个恶梦。
可惜,燎原火并不知道,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他将会慢慢习惯。习惯亲自替每个来不及救援的家人挖土下葬,习惯每次赶到都慢了一步,只能无奈善后;而
下葬的亲人,将会一个比一个更亲,一个比一个更教他悔恨痛心。
直到很多年后,他为了一个来不及替对方亲自挖土下葬的至亲,拦路杀敌,掘墓寻尸为止,他,才正式从一个专门替家
人下葬的挖穴者,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杀气凌人的盗尸人。
生无可恋,死无全尸。
生前既无法守护你周全,死后,唯有以棺椁保护之。
比为血脉恻隐,比为深厚情分。
对不起,我……又来晚了。
滚。
老子的心情坏透了。
当燎原火恍如隔世,回到司马家,瞥见大门外迟迟不肯动身出发的小孟,还有守在门槛上忧心忡忡的郭昂张雷,生平首
次被某种无以名状的生之温暖触动。
还好。你们都在。
“回到家里,洗个热澡,好好睡一下吧。”小孟正眼不望燎原火。“叫雷和昂替你缝好伤口,别又自己乱来了。不然我
回来绝不饶你。”
说毕,别过了脸,厉声催促脚夫出发。
燎原火没有回话。他如常低头,一言不发,竭力不让任何人发现他的表情。
是的。
谢谢你们。
我……回家了。
从帐房步出的司马懿神情淡然,跟燎原火说了八个字。
计算准确,无话可说。
“适逢第五代首领刚死,正需要你这种人才。”司马懿卷起竹简。“今后你就是——”
燎原火耳里嗡嗡作响,气血翻涌,浑身抖颤,曾经誓言过要挺起胸膛、清晰响亮喊出的那句话,在真正兑现的一刹,竟
然,变成哽咽沉重的沙哑应答。
燎原火愿守护这个家。
抱拳的一刹,
指甲里的泥沙血屑簌簌散落。
第八章 自作聪明
“我再说一次……”
自睡梦中睁开眼睛的司马懿,漫不经心地道。
“……杀了他吧。”
“哇!我的秦朝玉马!烂了!”“许临是董卓麾下第一智囊,谁敢动他分毫?”“仲达!你别闹了!许临是奉董卓之名
前来招揽咱们的,机会难得啊!”“不就是了?若然董卓取得天下,咱们司马家前途无限啊!”
整整一年,叔伯们还是没有寸进。
整整一年,那个梦,刚好重覆了一百次。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细致。
每一次,我都看不清楚他的脸。
每一次,他的脸总是在燃烧,脸上总是堆满铁链、钢矛与断枪。
唯一熟悉的,就只有那只眼罩。
那只刻有骷髅图案的眼罩。
“董卓自立十四子为帝,于礼不合,天下野心之士,必群起攻之。”一道英姿焕发的窈窕身影飘进房内,把热茶端到司
马懿面前。“若然进攻洛阳,天下大军必屯兵河内。到时候……”
清脆嗓音钻进长老耳里,犹如风吹铃铛,顿觉悦耳非常。
“……大军将以倒董为名,大肆抢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