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小孟把吃进去的鱼肉吐出来,再以食具扯开鱼皮,检视鱼身。“这条鱼,根本还未烧熟。
  ”
  “米也炒坏了。”张雷把菜吐出来。
  “妈的!”郭昂连忙把肉大口咳出。“这肉……怎么有一阵怪味?你下了什么?”
  “味道很怪吗?”燎原火搔搔头,挟了一块肉送进嘴里细嚼。“不是吧?”
  “还不给我张开狗口,把东西吐出来?”小孟嘴里不饶人,还是捧起餸菜,回到厨房,为燎原火把餸菜补救、炒熟。“
  不知所谓。”
  “为表诚意……”郭昂朝张雷使眼色。
  “……弥补过失……”张雷接口道。
  “……火哥,你就娶孟姐为妻吧。”郭昂手肘撞向燎原火。
  “能烧菜的女人,娶得过。”张雷以酒漱口。
  燎原火双准齐发,左曲右回,同时捶向郭昂张雷二人胸口。
  “发什么疯?一家人娶什么娶?”燎原火凝望小孟沉默婀娜的背影。“更何况——”
  正在吆喝嬉闹的三人并不知道,后来在灶头前咬紧牙关炒菜烧鱼的小孟,凝望灶头燃眉大火,抓着镂边的手指,因为太
  用力而显得煞白。
  而他的一双耳朵,相比之下,却内伤似的瘀红着。
  若果人生只如初见,那该多好呢。
  然而,也因为那一刹,那一眼,对上了,后来,一切分崩离析,薄桃血泣,也就躲不过了。
  是祸躲不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缭绕的香火缠住随风而飘的垂柳,盘桓不去。跟眼前情景极不搭调的庞然大物,正跪在簇新的圆坟前。他仿佛执意完成
  某种仪式似的,以悲壮坚毅的表情,把黑纱盖于头上,将头发、耳朵、颈项和嘴巴团团围住,然后,从地上拾起一兽牙形貌
  的银钢口罩,朝坟头高高举起。
  “褚儿、无脸、见父。从今、开始、不报、父仇、不脱、此罩。”
  许褚把镶有铜圈的尖锐钢罩环套在颧骨上,把布条扣好,再把钢罩用力压住皮肤。
  这种局促而实在的痛感,教许褚一直绷紧自责的内心,稍感舒泰。
  若非水上不服,加上跟父亲呕气,许褚就不会犯下这个无可挽回的大错。
  即使外表再凶厉丑陋,尽管身躯再庞大巨形,在父亲面前,他也不过是个想争取父亲更多注视与宠爱的么子而已。
  一切都是我的错。要是当天我如常随行,要是我没有服下吕布送上的名贵药物,父亲就不会——
  我没有忘记。今年过年,也是这么拥挤,这么热闹。
  “你、来了。”许褚语气有点生硬。
  那一夜,府中张灯结彩,一室欢庆。
  那人手一扬,纸钱半空翻飞,漫天舒卷,更添几分萧瑟之意。“杀人手法是……?”
  夜已深,孩童还在外头喧哗歌唱,很吵,却又教人心里踏实。
  “诱兵、进攻、削敞、兵力、转移、视线再、私下闯阵、善后。”
  那天晚上,我喝了一点酒,眼睛就肿起来,书也读不下去了。
  “常山剑、左曲、右回。”许褚定睛望着碑上细宇。“杀人者、刺客之首、残兵。”
  犹记得多年没见的亲戚笑我中看不中用。
  “还有、背后、主使、司马家。”
  犹记得阔别数载,弟弟长得比我和父亲更高,更壮了。
  “河内司马家。”
  那天晚上,弟弟的笑话非常精彩。
  “你、继续、读书、考取、功名、做个、正常人。父仇、我报、不必、担心。”
  翌日中午,被喧哗声吵醒。春事澜漫,孩童的嬉戏笑声清朗爽直,我却因宿醉而头痛不已。
  许定没有回话,却跪于许临墓前,静静上了炷香。
  离去的时候,我推开门缝。父亲仍然在榻上,奏摺竹简堆满身旁,睡相却安稳详和。
  我没有忘记,他最爱吃蜜饯。心情好的时候,总是蜜饯不离手。
  那一刻,我从他略觉陌生的脸上,读出老态,读到忧伤。
  “一切、是我、责任、不必、操心。你、双手、从不沾血、这事、你不、擅长。”
  从那天起,许定就开始嗜甜。
  忽然间,热闹齐整、被无数陌生脸孔涌来奉承巴结的大宅,有一点静。
  当齿缝进出教人麻痹的甜,就是他错觉与父亲同在的时候。
  “哥。”十多年来,许褚终于再次唤许定一声哥哥。“好好、活下去、为许家、延续、血哌、我死、不必、报仇。”
  再度离家的我,莫名地不舍,莫名地失落。
  “保重。”
  许褚正欲站起,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教人神经敏感的热烫。
  我以为,明年还有机会的。
  蓬。
  一卷卷记载着圣贤之说、鼓吹宽恕仁爱的竹简在许临墓前被烧成一团呛人的白烟。许定把大半生埋首穷究的经书连同竹
  篓投进火堆,忍痛毁灭,狠狠告别,只因为,从今以后,他要变成另一个人了。
  再伟大的文字,都无法救赎许定内心的澎湃仇恨。当父亲不在了,许定就再也找不到安逸苟活的藉口了。
  当一直埋怨作对的父亲不在,体内彷佛被掏空了的许定才蓦然惊觉,原来自己一直以来有多爱自己的父亲。
  刻意作对,不过是一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幼稚与赌气。
  嘴里有多恨,心里就有多爱。
  “我只是一直在逃避面对这个称为父亲的男人。”许定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刻意说给许褚听见。“长大后我一直恨他
  ,恨他明明智计过人,却偏偏甘为董卓爪牙,让我们一家人受尽歧视……我恨他冷落娘亲,我恨他疏忽我俩,然而我没想过
  ,原来他一直用这种方法暗里保护我们,他这样做,只是为了他深爱的……家人。”
  烧焦的纸钱碎屑飘到许褚靴上,烙出一个明晰而刺眼的焦痕,像折翼的灯蛾尸骸。
  “父亲不在了。”许定环抱双臂。“要是我苟且偷生,我……还是人子吗?”
  “从小、到大、我最、羡慕、你、因为、所有人、都说、你长得、最像、父亲。”许褚站在杨柳下,柳絮的声音隔着黑
  纱飘进他的耳里,变得虚幻不实。“不像我、长得、像、怪物、有辱、家声、而你、才智、最得、父亲、遗传。”
  许定心头一紧。他没想到,外表看来沉默笨拙、多年来从不表达内心感受的弟弟,竟然在这里向他剖白内心芥蒂。
  因为自觉亏欠,所以许定宁长年愿飘泊在外,独自闯荡,也不希望跟弟弟并排而立,让人家直接比较品评,伤害了这个
  内心善良敏感的弟弟。
  所有人都以为两兄弟不咬弦是因为许定一直为文弱书生,不像许褚能陪父亲在外征战,助父巩固势力,却不知道原来真
  正原因,是这个做哥哥的,不想让弟弟受到伤害。
  “我、最着紧、父亲、但、父亲、最着紧、是你。”
  “不。”许定坚定摇头。“父亲曾经跟我说,他最担心的,一直是你。”
  即使千军怒马,万刃相加,也无法教许褚感到痛楚,然而血脉相连的兄长一句说话,却成了世上最无可抵挡的轰然重击
  ,教许褚整个人怃然崩溃了。他如泄气皮囊萎顿在地,发出教人凄骏发麻约厢苦嚎叫。
  “呜吼————”
  长久以来的逞强,终于,在世上仅余唯一的亲人面前,决堤释放。
  许定强忍鼻腔酸楚,颓然站起,踏熄仍在兀自燃烧的火头。
  “从今以后,世上只剩咱俩相依为命。”许定朝许褚巍峨背影柔声道。“父亲生前曾经说过,只要咱们兄弟俩同心合力
  ,世上没有咱们办不到的事。”
  烧焦的气味仍然刺鼻。
  “弟。”许定道。“我已经安排好复仇计策。明天,你去投靠曹操。”
  纸钱满天,柳枝烧焦。许褚惊讶转身。
  他惊讶,不仅因为许定已有安排,也不光是因为许定安插他投靠的并非父亲生前效力的董卓军,却是这名跟董卓作对,
  目前势孤力弱的曹操,而是,这么多年来,他也没唤过他一声弟弟。
  基于血缘与本能,许褚知道,当许定把他唤作弟弟的时候,作为弟弟的他,长兄为父,必须心悦诚服,听从哥哥的安排
  与指示。
  “我会混入司马家盟友底下,查明底细,搜集证据。”许定语气平静。“你要好好扶植曹操,咱们里应外合,静待时机
  ,一举将司马家与残兵连根拔起,教他们每·一·个·人,都不得好死。”
  “万万、不可!”许褚踱到兄长跟前。“你本、拥有、光明前途、不该、舍弃一切、投身、黑暗、这事、该由、我做、
  咱们、交换、你投、曹操、我入——”
  许定摇头。“你太引人注目。哥哥面口较生,长年在外,没有人知道我存在,伪造身分潜入敌方,由我来做,最适合不
  过。”
  “哥。”许褚并不习惯丛言语表达感情,更不习惯以动作表达,故站到许定面前,想说点什么,又讪讪地说不出口;想
  做点什么,又不知该蹲下还是怎样,伸出的双臂僵在空中,犹如某套新创的诡异拳法?
  许定踮起脚,抓住许褚大如其拳头的食指指头,用力握紧。“弟。”
  两人终于再度接触的一刹,心电陡至,竟不约而同忆起,很多很多年前,当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壮硕高大的许褚曾
  经背起爬树受伤未愈的许定,朝树上鸟儿追赶过去。他俩记得,后来许褚好心捡起地上从树上跌下的鸟蛋,却因为指掌过大
  ,不懂就力,一捻起就立即把鸟蛋捏破了,不由得伤心得大哭起来,那时候,是哥哥许定前来,脱下衣服,把剩下一颗鸟蛋
  小心翼翼裹在里面,着许褚轻力抱着。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