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许褚发现自己再没捏破鸟蛋,才终于破涕为笑。
那一次,两兄弟同心合力,许定忍痛踏在许褚肩上,两人踮着脚,好不容易,才把那颗鸟蛋送回树上鸟巢。
他们当时并不知道,那只鸟,原来是鸩。
羽毛带毒、能致人于死地的鸩。
“弟。”许定道。“我遗传了父亲的脑袋,你遗传了连父亲都自愧不如的绝强身躯——”
“——咱们、兄弟、同心、不灭、残兵、誓不、为人。”
“父亲,咱们兄弟俩向您发誓,终有一天,誓必要让杀您的凶手,在您的坟前,磕足三个响头——”
“——以、他们的、鲜血、来祭告、您、在天、之灵。”
咚。咚。两声教大地震荡、林鸟惊飞的磕头,让两兄弟的鲜血,蜿蜒在泥土下合流,爬到墓穴下许临的棺椁上,渗进里
面,成了尸骸衣衫上两滴刻骨铭心的斑驳泪痕。
听说加入残兵的唯一条件,一字记之曰:残。
我也残。
凶残。
第十章 忍辱负重
跟兖州相贴而邻的徐州,下邳郡。
这里拥有庞大生意与脉络的地方豪绅,姓陈。
陈家由陈珪与陈登父子当家,跟兖州司马家有颇密切的生意来往,是司马家的商战伙伴,甚至,可以称作盟友。
“少当家,送往司马家的物资都点齐了。”
“很好。”陈登接过帐簿与毛笔,检查一次,满意地笑了笑。“嗯,条理清晰,做得不错。这种查找方式是你想出来的
?”
“小人曾经读过一点书,也替亲戚家里记过帐,略懂。”记帐轻捋下巴胡须,腼腆摆手。“这方法是在书里看到的,小
人只是剽窃抄袭而已。”
“不,这方法记帐,明细一览无遗,方便多了。”陈登朝老管事招手,“老崔,今后咱们就用这方式记帐吧。”
“是。”老崔记在竹简上,点头退下。
“今后你负责仓库物资,以后就跟老陆多多学习。来,老陆,你要多教他一点东西。”陈登轻拍这记帐的肩膀。“这里
的工作暂且交给别人做吧,来,你随我们一块到司马家去。”
“谢谢少当家。”
甫听到司马家三个字,许定低头抱拳,笑了。
等了这么久,机会终于来了。
燎原火用了一年时间潜伏赵贤身边,布下杀父毒计;许定也用了一年时间,留胡改发,苦学记帐数算,以伪冒身分混入
司马家盟友陈家办事。凭着聪明与口才,短短几年问扶摇直上,由分铺杂役晋升至本家学徒,又由学徒升至记帐,又由记帐
升至管仓。
他把以往饱读圣贤书的口才与文采,用来经营笼络,巴结人心。他以父亲留给他的聪明才智,用于算计他人,铺路复仇
。
青出于蓝胜于蓝,也许,一直隐藏在许定体内的潜能,就比父亲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他一直没有察觉而已。他比父
亲许临更有资格堪称第一智囊。然而讽刺的是,他的智慧与口才,竟然在用于报复与谋害之上,才能发现。
行事低调、闻一知十的许定没多久便清楚掌握陈家生意往来。凭着过人智慧与口才,许定很快就让陈家的生意翻了几翻
。当他成功取得陈珪父子信任后,出入司马家的机会就越来越多了,到后来,陈登甚至让他跟司马家采管对头人直接联络往
来,由他负责所有跟司马家有关的生意。
每一次他进出司马家,都会暗暗记下府中位置与陈设,以备日后举事。
他没有忘记,那一年过年,陈家被邀为上宾,往司马家团年共饍。陪在陈氏父子身后,躲在下人堆中一直低头不语的许
定,遥望郭昂、张雷等人谈笑风生,欢快表演,缩在桌下的双拳一直抖个不停。
“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司马家的少当家,你经常进出司马家,该见过很多次了吧?”陈登热络地拉着司马懿走向
许定一众部下。“来来来,大家把酒干了!”
许定一直低头。他盯着自己的酒碗,碗里倒映着司马懿淡定无知的俊脸。他的旁边,是那天杀的燎原火。那个割下父亲
首级的仇人。
妈的。你别碰我。妈的。我在笑什么。我为什么这么窝囊。妈的。我真虚伪啊。连我也想不到我在日思夜想的仇人面前
可以这么镇定,这么……分裂。
许定是聪明人,他知道,这还不是时候。他没信心可以在这群残兵面前一击得手,同时杀掉司马懿与燎原火两人。目前
他还是势孤力弱的一个人,弟弟也还没取得曹操的支持。
忍。忍无可忍,重新再忍。
他要筹划一个最狠毒、最完美的复仇计划,让如今在这府中快乐无忧、团圆欢聚、温馨幸福的一家人,整个家族,被世
上最巨大的痛苦凌迟绞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从那一年兄弟俩跪在父亲墓前誓言复仇开始,许定就每天接受弟弟刻苦严苛的操练。他从小就没有武功底子,就连最简
单的跳跃腾挪都学不会,砍人没力,箭射不远,避不开人家攻击,多跑几步就腿软乏力,趴在地上喘气。他不是练武的材料
。他跟父亲一样,是文人体质,体弱多病,拥有聪明的头脑,身体却非常虚弱。
无数个夜晚,许定连站也站不起,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身上每一块骨头都断裂过,满身伤疤,提刀的虎口剧烈抖
颤,甚至弟弟看他毫无寸进,也看不下去,忍不住劝他放弃,可是,他还是一边呕吐,一边勉强爬起来,抓起兵器,重覆苦
练。
直至梢有进步为止。
“再、再来……”许定满脸眼泪鼻泗,呕吐物黏满嘴角下巴,尽管他连揩抹的气力都欠奉,要站起来也很勉强,然而为
了父亲,这执念却让他一再把无法熬过的巨大痛苦都逐一熬过。“弟,咱们再、再来……”
学武方面,许定的确是个庸才。他的脑袋晓得所有原理和方法,然而上天赐给他的这副身躯却完全无法配合。他只是个
体质力量皆极度平凡的庸才。即使只是简单的一下砍击、回避,他都比任何人更吃力,更难完成。
然而,他是个被血雠所吞噬的庸才。
而复仇,是世上所有庸才忍痛受苦的最佳麻药,同时,也是教他们脱胎换骨的最有效动力。
“要是我还是这么弱,届时我只、只会成为弟弟的、呕……负、负累……”许定按着墙壁,勉强把脱臼的臂膀自行驳回
,发出兽嚎一样的凄厉嗥叫。他满额冷汗,青筋尽现,牙缝还隐隐渗出血丝。“我不、不够强,就不、不能手刃仇人……了
……我不能被他们……杀死,咳……我不能更让许家……蒙羞……”
为了得到这一身足以跟仇敌抗衡的武功,许定付出比谁都多。
没有人知道,每一晚,他都在忍受如此可怕的折磨。
越痛,他就越是相信,距离大仇得报的一刻,又接近了一分。
当他被痛苦所折磨的时候,他脑里想着的,是残兵与司马家上下被凌虐折磨的愉快片段。唯有这样,他才能够以惊人的
意志忍受一切,不致昏厥,不会在受伤骨折后无法复元。
他没有忘记当日亲自下手杀死第一个人的感觉。那人是新来的,在厨房当杂役,从西凉辗转流落徐州。没多久他就认出
了许定。害怕前功尽废的许定,夜里把他诱骗到邻县河边,布局把他诬蠛成一个监守自盗远走高飞的新来伙计,好让这个曾
经一起寒窗共读、同分一衾的昔日好友永远没有机会泄漏他的身世。
圣贤经论一句句在脑里飘起,他把匕首从后插进他的心肺,却被肋骨卡住,对方挣扎推开,拿木几砸他,疯狂殴打他,
反过来勒住他的颈。他双手乱划,把所有抓到的东西都用来敲他砸他,直到两人筋疲力竭,他还是没死。正欲惊慌逃跑的许
定想起司马家和残兵,想起自己此际的窝囊,怒从心起,回身拿起尖石,疯狂乱殴,当他大汗淋漓,回过神来,他才发现,
眼前这人,终于死了。
好可怕。整间破屋,石墙、天花,全是喷射的血花。
许定强忍心悸与恐惧,从包袱里拿出工具,按照医书,学习剖尸。他拿起刀斧锯鎚,研究身体每个关节接合,肺在哪里
,肾在哪里,如何能够一刺穿心,如何能够一击让敌人失去活动能力,又或者,怎么砍,才能不被骨头卡住,又需要多少时
间,才能锯断一个人的四肢。他盯着逐渐发涨腐臭的尸体吐了一遍又一遍,他开始错觉周围有无数冤魂死灵陪他一同研习。
他无时无刻都觉得有蛆虫钻进他的耳孔和脚趾缝,死去的人黏在他的眼眶里跟他默然对峙。
他在尸骸上绑上石块,任它们逐一沉进河里。河水倒影一个眼肚泛黑,满眼红丝,一脸乌气的阴鹭男人。他知道,自己
已经回不去了。
一切能让我手刃仇人的事情,再可怕,再丧尽天良,我都会做。
他以无数人的伤害与死亡,来完成他来不及补偿的孝爱。
从那晚开始,他发现,原来自己使得最得心应手的武器,不是弟弟惯用的短斧,不是君子常用的剑,也不是刺客爱用的
匕首,而是庖刀。
能把对象解剖宰割,屠夫爱用的配刀。庖刀。
他找来铁匠,替他打了一把比寻常庖刀梢长的精钢庖刃,好让他口屠串仇人一家之用。
为了让自己届时下手熟练俐落,脸不红气不喘,不会被影响,他知道,他还需要更多标本供他慢慢熟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