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可这还不足够。他还得拥有一套只属于他的,能针对仇人弱点的功夫。他埋首研究经卷,归纳各门各派武功典籍,仍然
不得要领。许褚的招式太霸道,然而许定没有配合这套功夫的庞大身躯与绝强力量。不行。他必须好好善用自己的脑袋,用
他的智慧和知识,发明一套针对残兵行事手法与武功创出来的,专门用来对付刺客的,更狠更绝的功夫。
可他也晓得,光是纸上谈兵,实战时也许不是那回事。
他在忽明忽灭的火光前忽然想:假如给我找到一个残兵成员呢?那不就行了吗?
天大地大,要成功找到,却又不打草惊蛇,不怕他跟司马家有恩情而让自己身分曝光,实在可遇不可求吧。
也许得再跟弟弟商量一下才成。
那不过是个寻常而重覆的夜。
当许定在树林解剖另一具尸体的时候,忽然愣住了。
起初他以为是刚才被那人推向树干,后脑遭狠狠重击过的缘故。后来他才知道不是那回事。他以为是因为杀人过后的幻
觉,或者操劳过度的后遗吧,然而不。跟天气变化无常没有关系,跟他操练过度也没有关系。当他发现自己忽然愣了一下然
后想不起自己正要做什么,或者刚才在做什么的时候,他知道,的确是出乱子了。
最近,他甚至常常陷入一种胶着的缓滞,像鲠塞在喉似的,因此明明冬天,还是不停喝水。明明刚才还记得有什么重要
的事记紧要做,现在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而且,博闻强记的他,书上读过的句子重读的时候好像从没看过似的,出门忘
记拿东西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好几次,他甚至在工作的时候,回头呼唤某个部下,却盯着他熟悉的脸,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喊不出他的名字。
他不敢让陈家知道。他推说不适,易容到邻县看了几个大夫,得出教他誓死无法相信的惊人消息。不。不可能的。不可
能是这样。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华大夫、来了。”许褚推开房门。
“你先出去吧。”许定不想让弟弟担心。“只留华大夫在房中即可。”
许褚欲言又止,无奈离去。
一盏茶时分过后,华陀口叼竹叶,道出了一个许定最近常常听到的奇怪病症名称。
“那些大夫没有误诊,你……”华陀神情木然。“……的确是患了消渴病没错。”
“消渴病……”许定表情比华陀更木然,然而就是因为木然,才显得更可怕。“……就是那个最后要了司马相如的命的
……消渴病吗。”
“敢问先生……”华陀盯着许定肿胀的眼肚,以及围在眼肚边缘挥之不散的黑气。“……最近是否经常口渴、易累易怒
、体形无故消瘦?”
许定点头?
“多食善饥、形体消瘦、大便干燥、舌红苔黄……皆为中消之象。”华陀道。“多饮为上消,善饥为中消,小便如膏则
为下消。要是先生最近吃得很多,却还是常常肚饿,或者小便呈膏状,那就不仅是中消,而是比较严重的消渴病了。”
“可是……我最近常常容易忘事,刚发生的事情也会想不起来,甚至忘掉一些人的姓名……这又是什么缘故?”
“肾主智。肾虚则智不足,智不足则事多忘。《黄帝内经》云‘脑为髓之海’。先生肾虚气弱,髓海不足,故脑转耳鸣
,胫酸眩晕,且无所视、懈怠安坐卧。记忆渐弱,健忘易累,这是消渴病的并发情况,跟痴呆病情况接近。只是患痴呆者多
为老人,像先生年纪轻轻便有此症候,实属罕见……”
“看来我很幸运。”许定抚额自嘲,正欲离去。“我不会再浪费时间。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且慢……”华陀拉住许定衣衫。“华陀对奇难杂症颇有兴趣,如果先生不介意,不若就由华陀以新方新药,替先生尝
试医治好吗?”
“可以吗。”许定站住,倒抽一口凉气,神情淡然,回望华陀。“我只要你替我延缓病情。多痛苦的偏方我也没关系,
只要能保住我的记忆即可。我、我的记忆很重要,真的……有些事情,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现在我还·不·能·够·忘
·记。”
“……死也不能忘。”
华陀凝望眼前人强自抑压的痛苦与激动,忍不住想,那究竟是怎么样的回忆,竟然比性命还要珍贵?
“还有。”许定低下头。“暂时别要告诉许褚。”
他不希望弟弟知道自己的病情后冲动误事,
最痛苦的事,一如既往,就由哥哥来承受好了。
“华大夫。这件事,世上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知道。”
许定的意思是,假如还有谁知道自己有病,你,就不得好死。
华陀从没见过凶狠得如此内敛沉着的男人。彷佛,他可以随时不发一言把认识的谁砍杀碎尸,然后抹抹双手,把门关上
,笑着跟死者的妻儿父母谈笑共饍,闲话家常。
跟华陀与许褚告别的许定,一路上,不停回想起那些害怕会想不起来的事情。然而吊诡的是,越是害怕想不起,就越是
竭力要叫自己随时想起,而越是急着要想起,就越是害怕,越是焦急,越是想不起来。
不可以想不起来的。不可以失去记忆的。
失去记忆,许定就不再是许定了。
父亲的血海深仇,许定绝对不能忘记。
他愿意把身体交给华陀,任他试药,唯一代价,就是要保住自己的记忆。
一个将要遗忘一切记忆的复仇者。嘿。上天,你也太爱跟咱们姓许的开玩笑了吧?
不。我不可以轻易就范。我得赶在病情加剧之前,赶快把计划完成。
父亲,你在天之灵,请佑我能够熬到大仇得报。
在成功手刀仇人之前,许定知道,他得找些方法,让自己不致轻易遗忘。
华陀所开的药方,药性猛烈,往往教许定腹痛如绞,晕眩昏厥,甚至整夜无眠,全身发冷,或者遇水即烫,五内滚灼盗
汗,生不如死;而新药与下次另辟蹊径的偏方往往又矛盾冲突,不出数月,许定已容貌枯槁,眼圈深黑,犹如活死人。
这个快将失去过去,也随时没有明天的复仇者,能够掌握的,就只有当下。开始的时候,他想过要不要把所有害怕忘记
之事,以及多年来静静储下的人脉与秘密抄录成卷,但是,他既害怕自己会连这卷东西搁在哪里都遗忘了,同时又担心始终
有实物存在,容易落入他人之手,届时一切曝光,出师未捷,就只有满盘落索了。
“这是用葛根、太子参与黄连煎成的药。”华陀拔去许定身上金针,把药倒进碗里。“补肾养血,活血去瘀,试一下。
”
许定把苦药一喝而尽。
那一晚,苦无对策的他只好默默把复仇大计连同相关人等的名字抄在竹简上。吃过药后身体非常燥热,汗一滴滴滴在竹
简上,许定受不了懊热,以袖拭汗,却发现掌底腕背,竟然黏黏糊糊的,印满抄写的字句。
那一刹,绷紧受压的许定终于笑了。
他终于想到可以随时记下,又不会遗忘丢失的良策。
于焉,他开始把害怕遗忘的事,新认识的名字与重要事项全都抄录在衣袖里。然而衣服毕竟会洗刷,写在身上也难免会
被汗水融糊掉,在那个人月团圆的仲秋晚上,许定凝望外边押货进门,顺道前来过节的郭昂张雷,以及司马家上下,他轻捶
窗框,咬紧牙关,拿起旁边匕首?凝望每个脸上挂着喜庆笑脸,进门作揖的仇人,逐一记认比对,在自己的臂上身上,一刀
一划,刻下各人的名字与相貌特征。
嚓、嚓、嚓——残兵之首燎原火。郭昂。张雷。小孟……每一个名字,都是一笔无法清洗消抹的血债。他刻的时候很痛
,可是也按捺不住兴奋。上天原来还是拿他没辄。他终于又突破了老天再次设下的堑壕。他急不及待,希望终有一日,可以
痛快在每一个名字上面打上交叉。
二十二划。合共二十二刀。当刻下司马懿的懿字,紧咬毛笔以免发出声音的许定暗自起誓。将来,我也要在每个姓司马
的人的身上划下这么多刀。
嘿。即使我明天醒来,连自己是谁都忘掉,我也不可能忘记,刻在我身上的,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我也残。
自残。
第十一章 弃犬同猋
雪落无声。许临墓前,身形庞大的许褚正以指头笨拙拈起拂帚,替亡父清理坟头残雪。
每次来到这里,许褚的心情,都会变得很平静。
在这里,他不必再刻意扮演人们认定了的那个冲动单纯、粗鲁莽夫角色,做回自己,就只当父亲疼爱的儿子,那个细心
善良的孝顺儿子,就好。
七年。许褚心里默念。差不多七年了。许褚放下拂帚,再度恭谨磕头。父亲,请原谅咱们,还是未有足够把握,为您报
仇。
咱们已经很努力,也很接近的了。哥哥混入陈家多年,已掌握一定证据,褚儿亦已取得曹操信任,可还欠一道药引,一
个替死鬼,让计划圆满实行。
“弟。”一把熟悉的声音从枝桠光秃的树丛里传来。“每次你总是比我早到。”
许褚回头,赫然发现许定身旁,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不可能在此现身的人物。
一张许褚日夜萦念,绝不可能忘记的脸孔。
“燎原、火!”许褚全身骨节嘞嘞作响,庞大身躯动若脱兔,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欺至对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