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杀人后,便逃。不负责任,不留片云。
  巨响之后,弃卒纷纷从凿穿的破洞鱼贯爬进,发觉燎原火早已不在洞口,立即前往追截。
  此情此景,早已习惯。
  数以百计如虫窜的脚步声在密道里回荡。
  像郭昂那样死去,只是早晚的事。
  “只有你们进来吗?”燎原火站在火把旁边,蓦然回首。“既然那家伙不敢进来,那好。你们就替他去死吧。”
  兵刀刮擦墙砖的声响此起彼落。
  “接下来……”燎原火摁熄火苗。“……就要进入一个黑暗世界了。”
  骤然漆黑的世界里,只有一支又一支的暗器大剌剌飞出,擦过火苗缕烟,没入迎面而来的追兵身上。这些微细如风的声
  响,又总是被巨大的惨叫声和兵刀堕地、仆倒逃跑的声音所掩盖。
  “呜哗!什么也看不见!”“有没有火摺子?”“自己人!别乱砍!”“退!向有光那边退!”
  对,我就是想从这里爬出去,向有光的那边爬出去。
  弃卒们还来不及确认黑暗中成形的那东西是什么,还没分辨出是自己的影子还是谁,就被反射黑光的利剑分尸了。
  讨厌仲达那没有志气的生存方式。讨厌自己胡混的生活方式。
  更讨厌讨厌仲达的那个自己。
  “呜哇!”“救命!”“别挤!快逃!”“为什么他能看得见的?”“见鬼了!”
  只是,现在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一直强自抑压、不懂表达的燎原火终于能哭出来了。他忽然了悟,原来,我的残缺,并非不怕痛,而是上天把这副躯体
  给予我的时候,遗漏了里面某些平凡而重要的微细部分。那是跟关爱的人珍惜表达,直接回应的本能,那些称为心的部分。
  我是残缺的。
  所以,我才是残兵之首。
  黑暗中,回到熟悉的黑暗中,燎原火把所有无可挽回,却也来不及向死去亲人说出口的心底话,不再逞强,把身体里所
  有遗憾与懊悔,全部化作滚烫的泪,尽情奔流而出。
  呜哇——!!
  别按着我。你们别碰我。滚开!别按着我。放手!滚开!!
  漫天血花,残肢递地。受伤的兽,终于觉醒。
  堆叠的惨叫声中,没有人听到我在泣号。
  麻木了多年,我,燎原火,终于找到人生目标了。
  司马懿从没怀疑自己的人生志向,直到他遇上燎原火。
  燎原火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志向,直到他离开司马懿。
  “快!快进去!”“鎚子手!多凿几个洞!”“三队的人进来!外面的人呢?叫外面的人进来!”“火把!多点几支火
  把带进去!”
  也许是因为病情失去控制,或是因为杀红了眼,焦躁易怒的许定失了方寸,不断喝水,不断拭汗,大声吆喝部下涌进密
  道,自己却退到远处,不敢进去。他无法想像,为什么一名重伤未愈、精神大受打击的刺客,还能够以一敌百,涌进去的逾
  百名高手,竟然没有一个能够爬出来。
  妈的。若不是这个病,我早已身先士卒,进去把你像光头和跛子那样砍了。许定内心不忿,紧紧捏着不停抖颤的双腕。
  无法浇熄的焦渴焚烧着他的咽喉。他疯狂想吃点甜的。
  “给我到厨房找点蜜饯回来。”许定吩咐道。“快。”
  小时候在父亲怀里被喂过一口,他就无法忘记。他记得,平日父亲在家里,总爱吃蜜饯。
  忽然,破洞里有名弃卒一身血污,狼狈爬出。“首、首领!我发现了……咳……”
  嘿。许定喜出望外,急忙推开围拢而上的部下,跑到那名好不容易才从尸骸堆叠、怒吼惨号中全身而退的弃卒跟前,蹲
  身搀扶。“快说!里面有什么?燎原火在哪里?”
  一只强而有力的手紧紧扯住许定衣衫。
  “别紧张,慢慢说,你在里面发现了什么?”
  “咳……我发现了……”脸上抹炭涂泥、身穿弃卒衣服的燎原火缓缓抬头,双眼犹如寒夜流星。“……你。”
  许定急忙反手拔刀。
  如此紧缠贴身之下,要抽出腰间长刀其实既费时又麻烦。然而没有全心相信部下的许定,因为脑里闪过郭昂被身后部下
  出卖砍断手臂的教训而不敢随便伸手叫人递刀。智者千虑,因着犹豫与多疑,许定错失挡格的良机,还没来得及抽刀,腰部
  就被剧痛撕裂了。
  “这是郭昂的。”燎原火满是血污的左手紧捏许定衣袖不放,许定痛极挣扎,却推不开这只犹如地府幽冥鬼爪的索命五
  指。身后部下欲救首领,纷纷提刀砍刺。
  “蠢材!住手!”许定后脑闻风,立时惊呼。
  燎原火计算准确,不能袖手旁观的士卒果然出手围魏救趟。他顺势把许定拉到怀里,用他的身躯去挡,以子之盾,挡子
  之矛。部分反应较快士卒立即改砍墙上,可是部分收招不及的,竟然砍到许定肩背上,犹幸护甲挡去大部分砍击,然而震荡
  却让刚才张雷留下的伤口再度破裂,加上其他划过肩臂的血花,已经足以教许定再次剧痛怒吼了。
  痛定添痛。残上加残。许定惊魂未定,再被一支短镖深深刺进大腿。
  “这是张雷的。”
  许定一拳殴到燎原火脸上,扎实的触感救他立即多补一脚,往燎原火腰腹踹去。他猜他的伤口就在那里。果然,碰的一
  声,哗啦吐血的燎原火被踹回洞里,砖跌灰飞,这生于黑暗的刺客,又再消失于黑暗的密道之中。
  妈的。病情令失去判断力与冷静的许定连番失策,再度误算。刚才没有细想就冲过去已经失策,难得抓住了燎原火,却
  因为怕痛和慌乱的本能时刻想着把他踢开,以保护自身安全,却忘了这最危险的关口,同时也是最难得逮住这厮的时机。许
  定懊悔不已。要是我不怕痛不怕死,踏墙一蹬,把他整个人拉出洞口,身后还有几十名部下,还怕不能把他乱刀分尸吗?
  妈的。许定反覆搓揉太阳穴。此刻他已经很累很渴,梢一分神仿佛都会忘掉一切。不行。不可以这样。这么难得的机会
  ,部署了这么久,就这样由他逃掉么?
  脑里一把声音叫他不如暂且收手,回去养好身子,再慢慢搜刮;同时另一把声音却跟他说,时日无多,你这病熬不了多
  久,要是有天你连仇恨都忘了,连悔恨的感觉都因为失忆而不曾拥有,那——
  “首领,止血要紧……”
  “首领,短镖还没拔出来,忍一下……”
  “滚开!”许定推开部下,霍然站起。“酒!给我酒!”
  部下从周围木架上找来还没给撞烂的酒坛。许定大口滩酒,心情畅快。自得病以来就没喝过一口,许定精神大振,一边
  仰头大喝,一边兴奋催促。“给我酒!快!”
  部下好不容易又从楼梯搜来两坛酒。许定抢过酒坛,像喝醉了一样大吵大闹:“不够!还有没有?还有没有?”
  当所有人都以为许定疯醉之际,其实,就是许定回光反照,头脑最清醒之时。
  许定蹑手蹑脚爬进洞口,赫然发现,比想像中还要狭窄的密道内,原来,早已堆满尸骸。
  举步维艰。一地血污。周围漆黑如墨。许定竟然没有带火把进来。他也让自己没顶于黑暗的稠液中。他要尝试感受燎原
  火的黑暗世界,他要用眼睛适应目前黑暗。
  同样从黑暗中匍匐至今才走到这一步的他,决心要比拚一下谁比较黑暗,又或者应该说,黑暗比较喜欢谁。
  许定的眼睛渐渐能够在黑暗中看出各种轮廓。人们以为最没有分别的黑,其实,才是最具层次与变化的颜色。许定逐渐
  辨认出黑暗里尸体的姿势、表情,以至砖墙纹理。他一动不动,扫视四周,他知道,身穿弃卒装束的燎原火也许如今就伏在
  前面某一堆尸骸中,或者天花上,地洞里,静待我稍一松懈,立即无声欺至,割掉我的咽喉。
  血滴、风声、微弱的挣扎、衣衫被风吹开的奇怪声响、从某只僵硬的手里终于跌下的匕首、似有若无的呼吸……孕育着
  一切,蕴涵无数丰富想像的黑暗,此刻,正有两个人,竭力探索对方存在,然后,给予致命一击。
  诡异神秘的潺潺流水声,蓦然注满整条密道。
  液体倾注的声音流泻一地。缸瓦堕地破裂的声音随即响起。一道闪光如流星划过,接着,就是教人刺眼生痛的冲天烈焰
  。
  蓬。
  越是适应黑暗的人,就越是受不了这突然的光明。
  许定收起火摺子,在迅速燃烧起来的尸山中提刀迈步。
  要找到火,就得让这里全部着火。
  许定根本就没有醉。他只是把酒倒进密道,让这里迅速起火。
  他知道,要抓到善于躲藏的臭老鼠,火攻永远是最有效的方法。
  烈火焙烘之下,尸体的腐臭一涌而上,混和人脂燃烧的油隘焦味,一具具尸体因为燃烧而像花朵蜷缩,一双双还没断气
  的脏污血手如藤蔓朝虚空乱划乱抓,溅血指甲刮墙的可怕声音,重伤无法逃离的生还者被活生生焚烧的哀号,令密道顿时成
  了妖异惊怖的地府即景。
  “燎……原……火……”
  回声空洞扭曲。许定的刀洒过酒,兀自在黑暗中妖魅燃烧。他把庖刀架在墙上,一边前行,一边拖刮墙壁,发出比哀号
  更教人毛孔发麻的剠耳回音。浑身湿透的他,踏过一具又一具燃烧挣扎的尸体,双眼空洞,眼肚深黑,从喉结深处发出低沉
  而嘶哑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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