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燎……原……火……出……来……吧……”
  叫声在焚烧的墙身不断来回反弹。
  “你……你……逃……不……了……出……来……吧……”
  “你……不……想……知……道……郭……昂……是……怎……样……死……的……吗？来……哥……哥……告……诉
  ……你……”熊熊业火中，讨债复仇的妖魔，一手提刀刮墙，一手高举以绳子串起的四爷与郭昂的人头。“你……再……不
  ……出……来……我……可……要……点……灯……笼……啊……这……里……很……黑……呵……”
  许定把两人的头颅挨到火堆中，未几两颗头颅便迅速燃烧起来。两人无辜而愕然的僵硬表情融化一如流泪。许定高举人
  头灯笼，拖曳受伤左腿，血一滴滴从他的大腿和腰间滴到火中，冒出蒸腾的滋滋白气。他以童稚温柔的语气，轻声在密道来
  回呼唤这个他快将随时忘掉，同时又念念不忘的杀父仇人。
  尸堆中，一名身穿燎原火装束的尸首被压在尸山中间，不见头脸。许定凄厉叫唤，迳直走过，当离开这堆尸首三四步后
  ，突然无声转身，火刀直劈尸山之中。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嘿，燎原火，你一定以为我不会轻易相信你“就这样大剌剌穿回自己的衣服躲在这里”而中计的
  吧？
  尸山像肉串被许定火刀凌厉贯穿。燎原火抢过首级，滚地翻身，把两人首级抱进怀里，任由双掌焚烧，也要以衣衫拍熄
  火苗。
  “嘿。”许定沉声失笑，咧开白森森的两排牙齿。“抓到鬼了。你输了。”
  全身湿透的许定，身上所淋的，不是酒，而是水。他一直装醉装疯，其实，早有万全准备。他凝望发梢肩背以至护甲都
  在冒火燃烧的燎原火，忍不住又笑了。
  “看着亲人的尸首被凌辱……心很痛吧？”许定语气平静，动作却凌厉迅疾，举起火刀，如雷劈王。“这种心情……我
  很明白。”
  墙壁崩裂。燎原火顺着刀势跌坐地上，刚好避过其锋，同时拔起插在许定腰间伤口的短镖，迅速插回同一位置。
  “呜吔！”许定扯出陷进墙上的庖刀，朝燎原火的四肢砍劈过去。“臭小子！”
  他要像对付郭昂和张雷那样，令他残上加残。他要慢慢折磨他，让不痛的，痛死。
  许定双手握刀，由下往上斜砍过去。燎原火转身旋到许定身后，像当日跟他背靠背力战张辽那样，提起右手，往后一摸
  ，又握住插在许定左后腰的短镖。
  跟刚才一样，燎原火拔出短镖，复又往同一伤口插回去。
  这次，是连插两下。
  许定痛极怒吼，回身挥刀横劈，燎原火立即蹲伏，发尾被削，发丝在空中燃烧起来。他翻身一弹，复又像鬼魅一样窜到
  许定身后死角位置，再度拔起其腰间短镖。
  许定左肾遭连番狂刺，这次他终于学乖了。妈的原来你这么狠，专刺我的左腰吗？许定咬紧牙关，立时空出右手，先按
  住插在大腿上的短镖，再以左手反刀后刺，打算挡下插向左腰的短镖，同时反撩燎原火眉额。然而燎原火却没有把短镖剌回
  同一地方，他后仰避过刀锋，短镖刮墙，擦出火花，同时腿蹬墙壁，借力一弹，侧身避过许定回身斜砍的一招，在刀锋烧焦
  其前额头发的同时，把燃烧着的火镖，清脆插向许定右腰位置。
  “呜吔——！！”两肾同时被刺，许定忽感晕眩欲呕，全身乏力，极渴与极痛同时交替涌现。疲软间虎口一松，长刀飞
  脱，危急之际他鼓尽最后一口气，猛力踹开燎原火，退到墙上，拔出短镖，紧按伤口，如斗败之犬摊坐喘息，贴着墙壁的背
  部，衣衫却开始燃烧冒烟。
  许定的眼神无比惶惑。他不明白，明明是不怕痛不怕死，每次战斗都疯狂抢攻，懒理身体受伤的燎原火，什么时候开始
  学懂闪躲？
  许定不知道，不怕痛，不怕死，只是昔日的燎原火。
  终于找到人生目标的燎原火，终于尝到失去亲人，失去家庭的锥心之痛的燎原火，天生就不知痛为何物的他，今夜，终
  于体会到什么叫做痛。
  因此，他懂得回避。
  回避受伤，不仅因为痛，更因为，不想玺让余下的亲人，为自己心疼。
  这么多年后，燎原火终于做到当日计髡对他的提点要求。他终于懂得运用上天赋予他的独特身体，不再胡乱做出令自己
  受伤，令别人心伤的事了。
  手脚被砍了，真的不会长出来的。
  亲人离去了，也真的不会再回来。
  毁坏了的家，也不再一样了。
  而家人，总是失去了才懂得重要。
  燎原火摊开空空双手，朝许定旁徨踱去。
  这一天，一切失去。
  趺坐地上的许定，从烧焦衣服的破洞里，在无数被打上交叉的名字里，读到三个还没删去的名字。
  燎原火。司马懿。以及——
  想不到最后仍然未竟全功。
  许定紧握短镖，盘算着如何多伤燎原火几下，刺盲他或者砍掉他的手脚，好让日后弟弟行事更方便。
  来杀我吧。哼。不过，你也得付出一点代价。
  燎原火全身冒火，朝许定逐步逼近。
  因为身上没有武器，看来才更可怕。
  用手的，断手。
  用腿的，断腿。
  害人的，被害。
  燎原火捡起许定庖刀，沾有无数司马家与残兵血迹的庖刀，重新沾火，双手紧握，以刽子手的姿势，朝许定靠近。
  “听好了，我的名宇叫许——”
  “闭嘴。”燎原火道。“跪下。”
  许定愕然抬头。
  原来，对一个复仇者来说，最大的侮辱，不是他把所有你加害于他的恶毒加倍回报到你身上，而是，从一开始，他根本
  没有在意过你究竟是谁。你姓许，你姓曹，你姓什么，都没有关系。你以为这是许家跟司马家的宿世恩怨，这是世上唯一重
  要的事情，然而在对方眼中，却根本淡如云烟。他根本没有从刺杀过的万千对象中忆起自己某年某月曾经在船上杀过一个什
  么被称为第一智囊的老人。
  他只是单纯地，把许定视为一个伤害他亲人的坏人而已。
  如今，他的眼里只有那些来不及关爱的，逝去的家人。
  他的眼中，根本就没有我。
  “妈的。”被完全无视、轻易否定的许定，噱然失笑。
  人生真是他妈的荒唐，他妈的讽刺。
  我拚了命死也要记住他，他却一直把我忘个一干二净。
  他妈的。
  嚓。
  就在许定闭上眼睛，失笑待毙之际，一声破空之声教他惊醒过来。起初他以为是因为病发崩溃的缘故。这情景刚才不是
  已经见过了吗？我的记忆终也混乱起来了吗？这熟悉的身影怎么一再重覆出现？
  ——嚓。
  手中屠刀铿然堕地。熟悉的身影飞跃而至。
  见鬼了。妈的。我的病已经没救了。许定嘴唇嗫嚅。
  怎么可能……同时有两个燎原火？
  混乱间，肩背中镖的燎原火神情错愕，回头瞥向这道沉默欺至的熟悉身影，情急之下，喊了一个名字。
  陆霜……？！
  我要证明给你看，
  我此你更懂得善后。
  第十五章 似是故人
  燎原火蓦然回首，照见了另一个自己。
  若不是刚才许定失神惊呼，燎原火也不会即时得悉，原来眼前这人，就是阔别十年的陆霜。
  向复仇者复仇，替善后者善后的，陆霜。
  “你是……”燎原火眼睛睁得圆大。“……陆霜？！”
  “不然咧？”陆霜掷出飞镖。“难道是燎原火吗？”
  那一刹，燎原火几乎以为，眼前这个才是自己，而我，只是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脱离了本尊，流离失所，回不了家的附
  生妖魅。
  见鬼了。燎原火内心暗忖。这漫长的一夜，大概还要很久，才能看到明天的晨曦。
  密道内，墙上晃晃绰绰的两个影子，不时重叠、分裂、对照、融合，刀光剑影，暗器交缠，似是一人左右手互搏互击，
  又似某个疯子在镜前狂醉乱舞。
  这是个难忘的夜。
  这夜，一切失去。
  同样的这个夜，一切重临。
  被遗忘的，带着快要遗忘的记忆前来，以鲜血提醒众人他的存在。
  被逐离家园的，跟守护家园的彼此相认，相互厮杀。
  然而战至最后，守护家园的那个，惊觉原来自己跟对方一样，也是流离失所的丧家之犬。
  五十步笑一百步。
  掷镖、闪身、低头、纵跃，每个动作，每个表情，都恁地熟悉。熟悉得几乎不必思考，就知道对方下一个动作是什么，
  因为，他想的，自己也一样。
  明明各走极端，这十年各有经历，为什么再度碰面的时候，还是那么相像，像得就像照镜子一样？
  不是说相由心生么。不是说经历会影响一个人的外表气质么。怎么我跟他还是一模一样？是这十年来我自以为温暖惬意
  的人生其实也不过尔尔，还是他活得再坏，也跟我最好的时光毫无分别？
  好乱。燎原火的思绪被陆霜弄得一片混乱。他无法不想起十年前两人一起练习，一起生活的琐细片段。他无法不想起这
  个曾经扯住我衣衫跟在我后面的孩子。他无法不记起自己在路上曾经把半个馒头分给他，并在首领计髡每天刻苦训练的日子
  里故意输给他，就只是不想伤害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