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枪尖插着三块厚铜板。
“嘿、可惜、对方、尽得、父亲、遗传、聪明、而且、记心好、所以、早有、准备。”
许褚把铜板扔在地上,暗忖要是少垫一块,也许如今他已经无法站起来了。
幸得父亲坟前庇佑。
许褚执起血人软垂脚踝,拖曳在地,踱至墓旁一破烂树桩之前。许褚暗忖,既然你忘不了我跟你郯县山上最初那一战,
好吧,我就用当年了结你的方式,把你砸到这烂树桩之上,给你一个最具纪念价值的死吧。
“要死的、终归、要死。”风吹,卷起墓前碎叶。许褚以胜利者的口吻昂然道。“要还的、终归、要还。”
这句父亲最爱的名言,今天,恐怕是最后一次宣之于口了。
纸钱翻飞,夕阳泣血,大地无情燃烧。地上的干涸血迹形成诡异的骷髅图案。然而这染血骷髅,中间却有道来自大地的
裂缝,把骷髅斜斜分成两半。
“如果、不是仇人——”许褚双手紧抓宿敌,以献祭的虔敬与庄严,高高举起。“——你、是个、可敬、对手!!燎原
、火!今日、血祭、我父、受死——!!”
就在这刻,褚眼前一黑,对方竟及时抓住许褚的钢牙口罩,猛然往上拉至额尖,遮住许褚视线。
同时,露出许褚变异凹凸的可怕嘴脸。
自三十年前在父亲墓前许下毒誓,大仇未报前无面目示人,并以兽牙口罩遮掩口鼻至今,多年来钢罩已经深深陷嵌进其
皮肉里伴随生长,形成可怕的凹痕,连嘴巴附近的皮肉,都变得扭曲凹凸,长满教人毛发直竖的肉芽了。
每次看到铜镜里的可怕嘴脸,都在提醒许褚,你是一只可怕的复仇妖魔。别要忘记你的生存目的。
活着就是忠诚。活着,就是复仇。
“别垂死、挣扎、辱没、自己。”因不屑而变得更丑陋吓人的许褚加强力道,罪人牙缝进血。“枉、我一直、把你、当
、对手。”
嘿——许褚的对手一脸血污,却在此时偷偷笑了。他疲惫的双目陡地闪出亮光,随即把手中紧抓不放的钢牙口罩猛力往
许褚眉额拍去,用力扳压。许褚未料到对手有此一着,竟来不及松手制止,惨被兽牙钢尖刺进双眼,登时眼前一黑,仰天哀
号,乱捏乱撞。他越是奋力要把这厮扯下插进树桩狂踏以泄心头之忿,对方就越是牢牢抓住口罩死命挣扎不肯放手,于焉,
插住许褚双眼的钢尖就越是动得厉害,许褚越痛,就越是用力乱扯,伤口就越插越深……
世界又回复黑暗。不是大仇得报了吗,父亲,为什么世界会比之前更黑暗?
父亲,我什么都看不见。仇恨让我变盲。我连仇人都看不见了。
“不痛、不痒!!吼!!你这、卑鄙、贱犬、下来、我要、你、不得、好死!!”
嚓。
熟悉而尖锐的钢尖穿透而出。鲜血自许褚的鬈发缓缓滴下,远看犹如一对长在头上的犄角。许褚五指浙松,对方以为许
褚已亡,乃卸下防卫,原来这不过是许褚的伪装,他趁对方松懈的一瞬,旋即咬紧牙关,强忍剧痛,鼓尽最后一口气力,紧
紧捏住这夺去自己双目的宿世血仇,猛力把他朝树桩压去。
轰。
枯藤、破树、大地无声。
要是许褚没有变盲,也许他就能够如愿把对手准确砸到尖锐的烂树桩上,让他破膛穿心而亡。然而这鼓其余勇的最后一
砸,却偏偏砸偏了,只把他拦腰砸在许临墓碑上。
昏鸦啼血,纸钱如浪。
失去视力的许褚感觉到,就在对方被自己砸到地上之际,刺在自己眼眶里的钢尖却同时因为对方最后借力一推而再陷进
半分。许褚力尽跪倒,抖颤的双手在地上乱拍乱摸,只望能够摸到仇人断裂的尸首。正确认杀父仇人真正噎气之前,触目惊
心的一双血洞下挂着两行血痕的许褚仍在勉力支撑,不让自己功亏一篑。
再一会儿,让我再活一会儿就好。
终于,许褚摸到软挂碑上的仇敌。
仇人终究倒卧父亲墓前,一动不动,鲜血染满墓碑,直把脚下土地也浸湿。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大仇得报,许褚振臂仰首,尽情扛笑。
血珠如露,随笑声喷洒半空。漫天布碎,犹如纸钱翻飞。
父亲、你的、儿子、没有、令你、丢脸、请、安息。
脸上挂着两行浓稠血泪的许褚,血泪的颜色忽然变淡。
那是因为,被眼泪冲淡了的缘故。
烧焦的纸屑在空中幻晃乱舞,犹如万千灯蛾黑蝶,栩栩如生,缭绕着跪倒墓前的许褚盘桓不去,诡异中煞是动人。
灯蛾引路,孝子招魂。只可惜,如此不可多得的幻真之景,许褚已经无缘看见。他以哽咽的豺狼声线,用尽最后一口气
,悄声说了一句这辈子从来没有在当事人面前说过的话。
“父亲、褚儿、很、很想、你。”
这不是一个笑话。这只是一个儿子来不及告诉父亲的一句说话。
纠缠了几十年的仇怨终于了结,再没有口罩遮盖的许褚,终究自豪骄傲地,在父亲墓前,露出了罕有而温柔的满足笑容
。
就这样,以孝子的跪地姿势,噎气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夫孝,始于事亲,
中于事君,中于立身。
第十八章 天大笑话
黑袍飘飘,谁家遗留下来的纸钱连同染血布碎空中翻飞。从密林赶至的许定踉跄奔至墓前。
“弟!弟!你终于成功为父——”
当啷。许定手里的庖刀铿然堕地。
哥、想听、笑话、吗。
瞠目结舌,兀自无法相信眼前事实。
“他、他妈的……”
褚、已经、手刀、仇人、为父、报仇了。
“他妈的,你、你不是一直比我强的吗?你怎、怎可能被打败?他妈的,这不是你提议的计策吗,你该有、有万全准备
吧,怎……”许定青筋尽现,怒目切齿,脸上扭曲肌肉不住跳动,既怒且哀,哭笑不分,诡异神伤。“妈、妈的,许家的儿
子就这么没、没用吗,妈的……别开玩笑了,这不好笑……起来!他妈的,哥叫你起来呀!快、快起来,你这没用的大块头
!!臭笨牛!!”
许定面对弟弟的尸首,变成了一个语无伦次,失常痛骂的老头。他双目血红,气喘抖颤,生平从未试过如此惊徨失措的
他,骂到后来,已经化作教人凄酸无奈的呜咽。
自父亲去后,他就只剩下这个弟弟。
褚、再说、一个、笑话、让你、定惊。
世上唯一一个他不必算计,不必提防,能教他真正生死相随的,就只有这个血脉相连的至亲弟弟。
褚、其实、很爱、说话、但一直、最、讨厌、说笑话。
漫天灰雨,一滴一滴,滴在坟前的褚红土地上,顷刻消失无形。
此刻,跪在父亲墓前的许褚,笑得很满足,很宁定。
褚、最初、学会、说笑话、只是、因为、父亲、愁眉、不展、费煞、思量、才妄想、逗、父亲、开心。
那是一种再没遗憾,大仇得报的宽慰笑容。
父亲、长年、愁眉、不展、只因、兄长、一直、恨他、不肯、回家。
“呜哈,他妈的,哈哈哈,好笑,你就这样,呜……死了,哈哈……他妈的,这真好笑……真的,哈哈哈……”
白发苍苍的许定在纸钱翻飞的墓前哭着笑,笑着哭,诡异的荒凉感四野回荡,直教在场士卒头皮发麻,却又不无哀戚。
从今以后,世人不会再说你不配做智者许临的儿子,也不敢取笑你的智谋比不上父亲或者哥哥。能够成功手刃仇人,血
祭父亲,一切全是你的功劳。
“弟……”许定素来阴骘的眼神绽出罕有的温柔和宁静。“……安息吧。”
弟,如果可以,哥哥多么希望可以听你亲自再给我讲一个笑话,把你如何手刃仇人的经过,以笑话,向我娓娓道来。
没有、你,哥哥、再也……笑不出,了。
在基地另一边捡到许褚惯用短斧的左侍卫步至,跟右侍卫合力把挂在墓碑上的血人翻过来。
“大人,刺客仍、仍……”右侍卫惊讶道。“……仍有微弱气息,但牟乡侯大人已经……”
许定推开侍卫,凝视眼前血人脸上的一抹笑容,他像忽然醒悟了什么似的,剧烈咳嗽,勉力吐了一句话。
“笑话。”许定语音抖颤。“……是你。”
原来是你。
“儿、儿子跟……咳……父亲在同一个、地方,以同样……咳,的方式死、死去。果然、咳、是命。”血人仰天了呛一
口瘀血。“嘿……要死的,终咳……”
乍听口音,许定额上青筋跳动不停。“是恨我当年在密道不顾你安危就逃掉么?还是——”
“智者、千虑,咳……必、必有一失?”对方道。“智者的儿子,咳……也难逃父、父亲……遗传。嘿……”
这八个字,如钢锤重重击向许定。是他俩自作聪明,先入为主,把陆霜看成是装成陆霜的燎原火,才失策中计。
中了陆霜布下的计。
“说。”许定强自镇定,声音却按捺不住讶异。“你怎可能帮助他?”
“哼、我才没帮、帮……他,今天我是来证、证明给……所有人看,这种事情……对我,咳,来说,根本就没有……咳
……难、难度……”陆霜眼神失焦,勉力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