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你当年引以为傲的残兵,就是毁在我手里的。”许定只剩下一张嘴巴了。“还有,你的家人……”
  “的确,你除去残兵。”司马懿伸了伸懒腰,却不小心闪到颈。“好痛。哎。但你始终对付不了我——即使在官场上亦
  一样。”
  自从先帝曹操去后,整个朝廷便被你豢养那堆臭虫蛀光——
  “看,你最大的成功,就是对方最大的失败。肉体伤害怎及得上精神折磨?”司马懿像想起什么似的,轻拍手掌。“许
  定,我原本以为你会因为那个病年老失忆而避过我施予的折磨,想不到你还是没有这福份……”
  我们终究注定孤独,注定衰老,依靠记忆存活。
  教人唏嘘无语的是,世界并不跟我们一同老朽。
  它会把衰老枯萎的人挤到角落,任它们寂灭。
  司马懿的残酷,其实是世界对苍生的仁慈。对许定来说,遗忘比记得来得更幸福。
  越是害怕忘记,竟然,越是无法忘记。
  “当年咱们跟你的感情……”燎原火终于定睛凝望司马懿。“……真的如此一文不值么?”
  “火,这么多年来,你还是没有进步,一直只记挂着江湖事……却忘了咱们曾经约誓的百年基业。”司马懿搔了搔肩膊
  。“……是否仇恨会令人轻易忘记一切?忘却更为重要的承诺?”
  火沉吟无语。
  “你记挂江湖恩怨,我着重百年基业,这,就是我和你长大后的分别。”
  “没有家,何来国?”火开腔了。
  “这么多年后,我和你,已非同道中人。”
  火斜睨一脸血污,已成残废的许定。他忽然想,如果可以,他也宁愿遗忘。
  生于这种忧患之世,活得太久,记得太多,遗忘反而是幸福。
  杀了他反而是解脱。火避开许定视线里隐藏的期望,转身离去。
  “我不会忘记当年郭昂给我劈成两、两半的可怜相!咳,我一定不会忘、忘了张雷被我砍掉剩下那条狗腿,还要抓住我
  衣领……求我放过大公子的窝囊貌!我没忘记他向我磕、磕头,摇尾乞怜的贱相!咳……你们残兵全是一群废、废物!丧家
  犬!如果小孟不是恰,咳,恰巧不在,嘿,我一定会脱光他的衣服,然后——”
  嚓——燎原火手握长剑,剑尖几乎没入许定背脊,一剑穿心。
  几乎。
  一把锈蚀沉黑的倭刀,挡住了剑尖。
  “嗨。”刚才一直站在司马懿身旁的聋哑人三船,如今正朝燎原火裂开白森森的牙齿。彷佛在向久违了的旧时相识问好
  ,又彷佛在严正警告。
  残兵之中,就只有他,跟自己最不投缘。
  燎原火一直不明白聋哑人三船在想什么。
  三船一直刻意装作不明白燎原火在说什么。
  当年那一场没有结果的比试,现在就要划下句点了吗。燎原火紧握剑柄。
  “许定,有我在,你死不了的啦。”司马懿眼科清澄,摊开双手。“我要你看着我爬到最高,一统天下。”
  年轻时犯下的罪孽,就得以余生漫长的衰老,老到永生,来赎罪。
  永生是罪。一种极致的罪。
  许定眼神斜望。司马懿有所意会,漫不经心地道:“对了,你的儿子们多孝顺你知道吗?前阵子为了替他们一直郁郁不
  得志的父亲和爷爷复仇,竟然佯装仰慕我,相继前来巴结取悦,刻意大讲父亲坏话,以求取得我的信任……”
  燎原火瞄向眼前神情陌生的司马懿。
  “……忘了说,许褚的儿子许仪也很喜欢跑来向我请教读书和当官的心得呢。不过你放心好了,即使你偷偷轻生,我还
  是会好好教导你们的子孙,让他们都像你和许褚那样,尊敬、孝顺自己的父亲,以自己姓许为荣。绝不忘本……而且,保证
  让他们毕生难忘噢。”司马懿蹲到许定面前,伸出指尖,像要捡起一条被车轮辗断臂膀的螳螂。“所以,今后就好好当一株
  植物吧。我的臭虫将寸步不离侍候许家上下,悉心灌溉照料,让许家开枝散叶,花果茂盛……”
  “嘿嘿嘿!我许定素以凶残闻名,但在你面前,我还是一个笑话!嘿嘿嘿!我们姓许的,不过是一个笑话!!”
  对自作聪明的人来说,生命不过是一个后知后觉的荒唐笑话。
  死不了,更是一个莫大笑话。
  求死不能的许定深深明白,即使他在朝中如何向皇上或者百官说明,也不会有人愿意相信司马懿是会干这种事情的人。
  他再声嘶力竭,也只会被视为以极其低劣的下三滥手段诬蔑政敌的卑鄙小人而已。再不忿,也是有口难言。
  这年头,做人就是如此荒谬。
  “对一个儿子来说,父亲的仇固然重要……”司马懿道。“……可是,当他也成了人父之后,恐怕是自己儿子的将来更
  为重要啊。”
  血脉。希望。家族。尊严与传承。所有许定无比骄傲珍贵的东西,所有许定认为比生命更重要,更值得牺牲生命去扞卫
  的东西,此刻,都成了司马懿指头捻起把玩的昆虫幼腿了。
  这天,一切失去。
  许定在父亲墓前仰天狂笑。亲弟惨死,聪明反被聪明误,父子仨败在同一个人手上,迫害残兵的自己如今竟然讽刺地成
  了残废。人生直一是他妈的荒唐啊。
  生命不过是个笑话。只是知道它底蕴的人都笑不出来。愚昧的凡人借然不知自己置身其中,聪明的人只会但笑不语,而
  自作聪明的人,却总是最爱幸灾乐祸,还编笑话取笑愚昧众生,却浑然不觉,自己其实根本没有超脱。
  嘿嘿嘿嘿。咱们姓许的不过是仙笑话。嘿嘿嘿。笑话说笑话啊,呜嘿嘿嘿嘿嘿嘿——
  在场所有人莫不被这非笑非哭的诡异哀号所深深折磨,暗里祈求绷紧的神经快点崩断,好让自己可以解脱开来。
  还没崩溃的许定生平第一次这么后悔。后悔年轻时曾经祈求上天别让他在大仇得报前,太早忘记一切。
  如今,他只奢望病发,早点忘却蹉跎自己毕生心智的荒唐仇怨。
  火看不下去,转身离开,却被挤眼舐唇的聋哑人挡住去路。“嗨。”
  他知道,这厮一直忘不了当年那场胜负未分的对决。
  “你刚才不是怪我没有替郭昂他们报仇的么?怎么现在我为他们出一口气,你又如此不悦?”
  “你的心里根本没有他们。”火冷冷地道。“你,不过是在满足自己的欲望罢了。”
  “你跟我……”司马懿皱纹里的瞳仁清澈依旧。“……真的有分别么?”
  火沉默不语。最近几年,几乎每一晚,每次合上眼睛,都会造到那个梦。
  那个每次造完,胆子都会变小的恶梦。
  “滚吧。”司马懿别过身子,抬头觅月。“我的敌人。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事了。”
  “那一天还没来到。”火别过脸,把披风盖到头上。“到了梦境成真那一天,我会回来,兑现我们年轻时的承诺。”
  “到我真正统一天下那天,你再回来替我善后吧。”司马懿狼顾回头。“那时候,我不会抵抗。不骗你。”
  “那时候,我不会再留手。”
  今夜无月。头上但有纸钱翻飞。
  日会蚀,月会缺。
  太阳照常升起,一切依旧。
  ……只是无法回头。
  “汉中天气不稳……”司马懿拉紧貂皮大衣,沉吟了一下。“……赵将军,保重。”
  燎原火抱起陆霜沉甸甸的尸体,像抱着自己的尸骸,头也不回,渐行渐远,默然消失于黑暗之中。
  “请代我问候一下你们的军师卧龙大人。”司马懿神情淡然,朝苍茫荒凉的远方深深呼吸。
  “咱们褒斜道见。”
  褒斜道。
  六出祁山的诸葛亮首次北伐的战场。
  同时,也是常胜将军赵云被曹军击退的地点。
  今当远离,
  临表涕泣,
  不知所言。
  也许,往事并不如烟。
  如烟的,只是生命。
  笑话,终归只是笑话。
  人,又何必沉溺之……
  可笑的是,
  最近我常常听到同一个笑话。
  一个荒唐得连我也笑不出来的笑话。
  笑话。
  梦话。
  世人笃信梦……
  而梦中的荒凉残酷,
  早已叫人笑不出来。
  后记
  一直以来,我都对那些无缘成为主角以至配角的小角色们寄予无限关注。
  尽管《火凤燎原》并非坊间那些聚焦单一的电影或者漫画,焦点角色也随剧情变化而丰富散射,陈某老师卷轴式的散点
  透视聚焦手法让里面几乎任何角色都是主角,每个临演背后彷佛都有丰厚如石油矿产一样的底蕴可供发掘,然而,当我兴致
  勃勃跟其他《火凤》读者说我很喜欢里面占戏甚少的许定,他们总是一脸鄙夷,彷佛我在一个健康而伪善的摄影交流会上不
  小心透露了自己是爱拍摄脚踝的癣好者而招来周遭教人尴尬的不屑与鄙视一样。
  我喜欢许定,是因为他身上散发着令人着迷的邪恶。这种邪气本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贵气在,不是电影里常见的张狂大奸
  角,而是一种很生活化,很沉静,很有《沉默的羔羊》(slienceof the lamb)食人魔汉尼拔(hanibal)气味的魅力角色。
  从他把郭昂一刀砍成两半,然后念出那句经典对白:“不,我也残。凶残。”我已经迷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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