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五原郡,实为战国时赵国及秦始皇所置九原郡之东半部。九原郡在古籍中被称为北假、河南地。百年来皆为匈奴所扰。战国末年,河套地区为匈奴所据,秦始皇三十三年发兵三十万北击胡人,取河南地,置九原郡,后成西汉之五原、朔方二郡。然平定未几,秦末,河南地又为匈奴所据。
汉武帝元朔二年,匈奴再度南下侵入渔阳、上谷,把之前难得安定的众落破坏,残杀千余人。武帝下令车骑将军卫青出云中以西,至高阙,遂略河南地,至于陇西,匈奴之患终告稍息。汉军向北掠地至北假,遂以秦代九原郡故地置朔方、五原郡。王莽篡汉时,曾改五原为获降。东汉建武十一年,罢朔方剌史部,而把五原、朔方等郡一并拨入并州范围,建城筑堡、开荒农耕,然而此刻队伍所走路线,纵偶尔途经一些围栏耕地,还是免不了断蓬枯草,荒凉破落,人烟稀少,十室九空。队伍所到之处,几乎所有未及迁徒的居民都纷纷放下手上工作,好奇地目送众人远去。
为眼前荒凉所感的汉子并不知道,数年后,自己将由小小的军长,摇身一变,成为并州刺史,掌管这群山纠纷的破落之地,带领十万雄师,在这条夐不见人的道路上,誓师演练,风悲日曛。
“汪!汪汪!”“汪!”“呜——”“汪呜——”
忽然,木车里相继传出教人胆颤心惊的犬吠,哮声震天,教人不寒而栗。汉子暗忖,此番我千里迢迢来到边关,就是为了箱子里面难得求来的蕃獒。这些中原所无的稀有斗犬,凶猛勇悍,素有哮天神犬之称,跟我交易的河曲贩子更谓,此犬乃塞外神犬苍猊之杂交品种,忠勇沉默,能敌狐狼,除非地震、雪崩或其他巨大灾害,否则极少吠叫,即使有外敌侵入家园,它们也只会不动声息,趁敌人走近才猛然狂噬……明明周围就平静得很,连风沙都不曾卷起半分,干么它们竟然如临大敌,在箱子里不安乱撞,吠声震天?
汉子向部下使了个眼色。各人立即勒马停步,拔出腰间佩剑,围成圆圈,凝神戒备。
呼。
越是毫无动静,越是显得蕃獒的紧张煞有介事。
沙沙沙沙……
原本平静无垠的大漠,沙丘尽处,浮现出一个人影。
起初各人还以为是幻觉。可是,随着那人踉呛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一声声呼喊越来越刺耳,他们终于确认,在这人迹罕至的边关,惊惶冲王的这个人,是真的。
汉子拔出利剑,以剑背轻拍木箱,厉声一喝:“静!”
蕃獒颇通人性,听得主人斥喝,竟纷纷静了下来,或原地打转,噑噑低呜。
“救、救命!救命啊!”
来者衣袍染血,披头散发,看不清脸容。
“救命啊——!”
喊声在荒漠上化成一波波诡异回声。救命啊!救命啊——救命——
“恐防有诈。”汉子在战场打滚多年,碰过不少假扮受害者让路过商旅放下戒心,然后呼召附近埋伏的同伴前来劫杀掠夺的马贼匪帮,乃拉住意欲上前查探的部下,吩咐众人小心戒备,按兵不动。“杨儿,挽弓。”
“嗻。”杨儿点头,引矢挽弓。
“一旦进入五十步范围,立即喝令其止步。不听者,杀。”
宁我负他人,也不许他人负我。在这不毛之地,不必要的同情心,不仅害死自己,也会连累所有人一同葬身黄沙。
箭在弦上。来者快要进入五十步范围。张杨厉声吆喝:
“来者何人?停——”
话音未落,但见远处有人,逃亡者竞立即提高声线,挥手狂呼。
“跑!快跑啊!别过来!喂——”
逃亡者的叫喊教人大出意料。明明以为是求救者,怎么一发现有人,竟然成了警示者?这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众人面面相觑,视线落到张杨身上。张杨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把视线投向汉子,等待见多识广的义父发落。
汉子也从没见过用这种手法欺敌的匪帮。这人真是马贼的内应么?干么竟然不打算截停我们求救,反而一边喊救命,一边赶我们离去了?
“快逃啊!喂!听到没有?逃啊!”
沙飞如雾,逃亡者脚下的影子,不知何时开始,膨胀起来了。
不,应该说,是逃亡者身后不知何时开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拔地而起的黑影,把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了。
“小心!”绷紧的张杨一下惊呼,手一松,指间箭羽便嗖一声如脱兔朝逃亡者飞去。
糟了。
要是射中他怎么办?岂不是错杀无辜——
就在青箭快要刺向逃亡者眉心之际,忽然,逃亡者一声长啸,整个身子,便连同那巨大的黑影,一同陷进沙里,那支箭,刚好掠过头顶,却倏忽不见了。
难道是流沙?好端端的,怎么会连人带箭消失了?
“难道……这沙漠会吃人?”
“闭嘴!别胡说!”
“妖怪!沙下有妖怪!吃人的妖怪!”
“静!”汉子暴喝一声,各人才惊魂甫定闭上嘴巴,恢复队形。
顷刻,万籁无声。
静得胶凝,静得诡异。
各人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依旧维持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揉眼搔头,不知该怎么办,又似怀疑刚才一切,全属海市蜃楼,集体幻觉。
“义父,这——”张杨嚅嚅?
“杨儿,别轻举妄动,咱们——”
吔——
蓦地,一声凄厉王极的号叫,从地深无情喷涌而起,瞬间划破荒漠,仿佛教整个夜空都渗出血来。一声既起,声声惨叫便在周围此起彼落,一时间众人无法分清,这究竟是群鬼夜号,还是刚才那声惨叫的回荡。
噗。蕃獒受惊乱吠。部分胆子较小的侍卫,竞吓得连佩剑也丢下了。
乌云蔽月,狂风大作。刚才还是银亮荧惑的一片银川荒漠,此刻竟然伸手不见五指。“火把!”“快!”“快点火!”黑暗中,声声惨号乍远还近,话音未落,伴随着余音袅袅的嚎叫,竟然,是一声声教人头皮发麻的怪响。刮。啪嘞。蚀。嗑。啜啜。刮刮。咕。嗖……各人如堕深渊,毛发直竖,漆黑中,只觉有谁的鼻息就在颈后嘘来,又觉有黑影窜至马下,一时间杯弓蛇影,所有诡异声响,都仿佛近在咫尺,背脊似有什么缓缓接近……
汉子勒紧马繮,喝令各人冷静,竭力收敛心神。然而那些诡异不明的声响却越来越清晰,彷佛一只野兽在用利爪和强劲的下颚噬扯一只动物的皮肉骨骼,又似厉鬼在啜吮被害者的脑浆,或如一个极度饥饿的贫民,在啃咬他好不容易才抓住的可食之物,不顾礼仪,大快朵颐。
“火把究竟在哪里?”
“杨儿!你在哪里?”
“我父!我在!喂!朱尚!火摺子呢?”
“义父,我们还是逃、逃吧……”身穿甲胄的缚绩少年声音抖颤。“这太、太邪门……”
“尚儿!别乱跑!”汉子朝黑暗中远去的马蹄声大汉。“听到了没有?别独自跑开!很危险的!”
“主子,趁、趁未出事,不如……”
“对、对了,免得蕃獒受惊,我们还是快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义父……”
在这节骨眼上,汉子还未决定该进还是退,脚下悍马已经不自由主低头嘶叫,退后几步。
这汗血马,是他跟最擅养马的匈奴族主要回来的,多年来一直陪伴他征战沙场,即使千军万马,也从不退半步,连野狼围攻都不退不惧,怎么此刻竟然……退了?
蓬。
点起火把,各人围拢一块,但见周围并无异状,终于稍觉安心。
“大伙都在吗?那好,咱们——”汉子松一口气,还未吐出一个退字,就被眼前突然伫立的人影所吓着了。只见汗血悍马一声嘶叫,前蹄乱飞,马儿受惊一翻,汉子便整个人跌坐地上。
受惊悍马这就往黑暗深处窜去。此刻在汉子面前的黑影慢慢现形,赫然是一名身穿边塞士卒袴褶的少年。少年披头散发,一身血污,高举沾着皮肉碎块的长箭,脸颊嘴角,都沾满鲜血。
“你、你……”
汉子慌忙捡起地上配剑。
“你、你是谁……?”
“救、救命……你、你们快、快跑……快……”
少年浑身抖颤,双目空洞,颓然跪倒。
“快逃啊……给他找到了,你们便、便死定了……”
“你是刚才那……那……”张杨持剑上前,横在义父与少年中间。“……你怎么忽地消失了?你是谁?刚才究、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快逃啊……千万别要给他缠上……爹爹就是因为——”语未毕,羽箭堕地,少年双眼翻白,颓然倒下。
“喂!醒醒:喂……”汉子上前扶起晕倒少年,这才发现,近看少年满是血污的嘴上,暗藏一圈浅青色的胡渣。“你没事吧?喂……”
少年刚才站立处,松脱的一只布靴犹如蛇脱下的皮,突兀而不安。
“逃……”少年额头滚烫,神智迷糊,眉头却仍然紧锁。“……不要给那家伙找着……逃……”
“谁?谁是那家伙?”张杨围拢呼喊。“是刚才那黑影吗?喂……”
“他不……”少年气若游丝,牙关打颤。“……不、不是……人……”
不是人。
“不是人……?”汉子遥望火光尽处那片沉默变幻,似有魑魅蛰伏的无垠黄沙,思绪混乱到极点。戎马生涯,见尽无数怪事,然而像这样无法释怀的诡异感觉,却是劈头第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