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是人……”汉子皱眉咀嚼。
  脚下的大地,仿佛为刚才赋以成形的这个称呼,暗自颤动。
  天雨怒粟,鬼夜再哭。
  当时在场所有人都不知道,这耐人寻味的三个字,竟呼召出中国历史上最受争议的魅惑人物,正式开展了他传奇闪烁的短促一生。
  只是,这三个字的意思,在当时狂风沙中,仍然没有人真正理解。
  然而没多久,整个世界,却为这看似平凡的三个字,以及这三个字背后所代表的那个绝强孤影,为之进裂,为之撼动。
  其后,汉子把这个在荒原里旁徨逃命的少年救回家中。
  当他转醒过来,汉子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你的家人又在哪里。
  少年似是惊慌过度,失去所有记忆,
  他只记得两句话。
  除了那句昏迷期间不断重覆呢喃的“不是人”三字,
  少年脑海里,就只有一个名字。
  “吕布。”
  “吕布?……你叫吕布?”
  少年如受惊稚鹿瑟缩一角,良久,终于怯生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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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一步登天
  “你……你这天杀的,你不是人!”
  官宦人家的后院,粉墙下,有一群富家少年围拢叫嚣。
  圆圈的正中央,有一条壮硕的疤面野犬,下颚歪裂,舌头摊软外翻,在混和了白沫的血污中渐被淹没。一盏茶时分之前,这条猛犬,还张牙舞爪,傲然站在群犬之前,在富家少年的起哄下往圆圈中央的褴褛少年狂妄扑去。
  一如以往,富家子弟打算用豢养的恶犬来整治新来者。这是他们行之既久的赌博游戏。谁养的猛犬把新来者先咬倒在地,谁就赢得各人押上的银两。岂料这次,这群养犬中最厉害最勇猛,曾经咬死过好几名成年壮丁的疤面恶犬,竟然,在空中硬生生给少年的双臂抓住,一下子撕开了。
  眼看同伴中最强大的给俐落瞬杀,其余各犬,竟不理主人命令,呜咽四散。
  “你、你……你竟敢杀了老子最厉害的爱犬!”疤面恶犬的主人越过众人,奋力跃起,双腿直往褴褛少年的胸口踹去。后面的围观徒众眼见少年快要给撞飞到自己身上,纷纷捏紧拳头,侧肩沉臀,准备以最刚猛阴鵞的肘击,迎接重心骤失的少年。
  然而,扬起沙尘又告抖落,他们的期待,落空了。
  闷人的巨响过后,刚才跃起踢腿的恶犬主人,竞然,反把圆圈撞开一个缺口,踉呛压住底下来不及避开的喽罗。
  “你这臭小子,你干么还手?连老爷最疼爱的朱少爷也敢得罪?你不想活啦?”“朱少爷!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你敢还手?我杀了你!”
  然而在场众人心里明白,刚才,这褴褛少年根本一动没动,是助跑飞踢他的朱少爷,不知怎地自己弹开,给震飞圈外而已。少年懒理众在身上的灼灼目光,俯身捡起地上犬尸。
  “你这是干么?假惺惺!”“快放下!不然我把你双手都砍掉!”“你是聋子么?我叫你放下啊!”
  “杀了我的爱犬还敢打伤我?你今天死定了!”朱尚怒吼。“你们还愣什么?给我上!”
  越是不甘示弱,越是需要以声嘶力竭的嚎叫来掩饰内心的恐惧。以朱尚为首的这群少年,深深感受到,眼前这名衣衫褴褛的神秘少年,跟之前他们欺负过的,甚至生平所遇过的,根本,不是同一层次。
  因为恐惧,物种的本能让他们不理道德与规矩,如兽嚎叫,一哄而上,只求除之而后快,把心底深处涌起的,那种被鄙视、被踩在脚下的不安感完全消除。
  “我偏不信你真的打不死!”“你这杂种狗!若不是义父可怜你,你早给那怪物吃了!”“臭杂种,还下求饶?”“你不是人啊!你是狗!”“你这哑巴!还逞强!快喊痛!我叫你喊啊!”“你杀了我们的狗!那你就来当我们的狗啊!”“吠啊!贱犬!怎么还不吠?今晚又不想吃饭了吗?”“你干么不说话?还听不明白我们说的话吗?你这杂种狗!还装傻!”
  在风眼中的褴褛少年,即使全身上下同时被拳打脚踢,却有着神色自若的宁静,彷佛,所有痛击,都不过是隔靴搔痒。
  “妈的!你这杂种狗!我要你一命填一命!”双眼几乎喷出火来的朱少爷抄起石块,推开众人,怒吼间往少年头上狠狠砸去。
  砰。
  教人毛发竖直,活像击碎了什么坚硬异物的铿然巨响?地响起,敦众人放缓了拳脚,被一阵耳鸣似的消音弄得肃静起来。
  沙尘扬起,血滴的声响滴滴答答的,自朦胧的圆心传来。
  “朱少爷,难不成……”其中一人嚅嚅的道。“……你杀、杀了人了……”
  “不是吧?”“不好了!出人命了!”“少爷,莫非真是……”“闭、闭嘴!”“怎么办?我身上沾到血了!”“少爷!你只说教训一下他,没说过……”“管我什么事?刚才是谁给我石头的?”“快逃!杀人了!”“少爷!等等!别跑……”“喂!等等我……”
  毕竟只是被豢养的纨绔子弟,出乱子了,就吓得挟着尾巴仓皇奔逃了。
  朱少爷一边跑,一边紧捏手中钝石。虎口仍然隐隐生痛,掌皮都给刺破了。这石块上的朱墨血迹,难道……
  被血一污薰成的圆圈里,沙尘渐浙沉淀下来。
  满身尽是泥一行脚印的少年,仍然抱着刚才袭击自己那头疤面犬尸。遥望群众渐渐消失在院墙的另一边,少年缓缓转身,正欲离去。
  “孩子……没事吧?”
  惊觉角落正有人徐徐步至,少年一刹放松的表情又回复绷紧。一滴血正从眉心往少年的鼻翼滑去。少年头也不抬,眼也不眨,却伸出了舌尖,轻舐滑到嘴角的血线。
  这几个月来,少年从没跟任何人交谈过半句。他知道,所有人都一直在谈论他,所有人都怀疑他,所有人都在窥伺他。大家都说,这被老爷捡回来的东西,根本就是个不通人语的塞外野人。
  “传闻你只懂两句汉语,一句是‘吕布’,另一句是‘不是人’,是真的吗?”男人捋须而笑,从暗隅徐徐步至。“怎么了?没伤及筋骨吧?”
  少年凝望眼前这男人,皮肤黝黑,皱纹颇深,跟当日把自己救回来的丁老爷乍看有几分相像,然而这人却一脸花斑虬髯,一身粗褐短衣,跟丁老爷一身华贵戎装大不相同,而且丁老爷较勇武精壮,他呢,两腮饱涨,粗褐下是个圆鼓鼓的肚皮,年纪似乎较大,神态也较和缓慈祥。
  “你·是·谁?”终于开腔的吕布,嗓音比想像中低沉。
  “你不认识我?呵……你才刚来这里没多久吧?难怪,难怪……”男人眯起双眼,脸上流露出惬意。“……我是丁老爷的远亲,叫丁维。”
  少年生硬点头。“怪不得你们长得有点相像……”
  “像吗?别误会,说是远亲,其实也疏离得很……”男人先是一愕,然后笑笑搔头。“对了,你常常见到丁老爷的吗?怎么一眼就察觉到我们长得有点像?”
  “不,醒来之后,我只见过他一次而已。”少年道。“老爷怎会跟我们这些下人来往?”
  “也对。”男人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朝吕布凑过去?“听说老爷仇家颇多,为保安全,即使是他的义子,平日禀报,也只隔着屏风,能亲睹其庐山真面目的,实在少之又少哪。”
  “我其实也不确定你们有多像,不过是感觉有点相似而已。”
  “哈哈!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呢!可惜我相貌空有三分相似,却没有老爷的内涵和贵气……”男人拉扯身上粗褐。“看!我跟你一样,也是替他打杂的仆役而已。”
  “到了你这年纪,我才不要再穿着这身仆役粗衣,被人用恶犬欺侮。”少年凝视怀里被弃如敝履的犬尸,咬一咬牙。“不要。”
  “你这小子,明明长得这么矮小,口气却很大呢。”男人的表情有过一丝不悦,却如没入湖中的小石块,迅即消失。他捶了捶少年岩石般的胸膛。“嘿。想不到你看来这么瘦小,身体倒是很壮实。”
  “我要比这府中所有人都高大强壮……”少年抬头望天,双眼精光暴射。“我要站到最高,俯视所有人,俯视这个不公平的世界。”
  “变高的方法我帮不到你,可变聪明的方法……”男人凑近少年。“……你想听吗?”
  少年不由自主凑过去。
  “……就是,告诉别人你的想法,让别人知道你的……”
  少年咫尺之间凝望男人幻变的瞳仁。
  “……下一步。”
  啪。
  “你已经朝成功踏出很重要的第一步了,”虬髯男人忽地朝少年后脑大力一拍。“好好记住!明天我回来再考问你!”
  少年还来不及说上什么,男人便抡起扫帚,转身离去了。
  “小伙子……”男人横竖扫帚,担在肩上,把双腕挂上去。“……如果我也要收义子,我一定收一个像你这样有志气的。”
  “像我这样有志气的……”少年背转过去,迈步离去。“……才不会做你的义子。”
  “嘿嘿嘿嘿嘿!好小子!嘿嘿嘿嘿嘿!”
  “如果你做我义子,我倒会考虑看看哪……”少年头也不回。“……告辞了。”
  “喂!”男人大叫。“义父!”少年回头。
  “呵呵呵……就这么说定了!!”男人双颊红润,笑弯了腰,大力挥手。“我的好义父!后天同样时间,咱们在这里众聚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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