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然而,最痛苦的,还是那个一直竭力忍着这锥心酷刑的无名刺客。此刻他双唇青白,翻眼抖颤,全身毛孔溢出汗珠,痛得几乎整个血肉躯体就要从剖开的缝隙里脱皮撑出——
  吠!吠吠!此时,蕃獒确认了房间中央那尸体已然噎气,便怒吼往眼前跪倒惨号的刺客扑去。
  “静。”吕布冷冷吐出一个字。
  蕃獒狺狺怒鸣,与吕布视线相抵,四肢笠一张,身体沉倾——这正是野兽预备全力扑击的先兆——下一刻,蕃獒视线率先抽离,扭动身躯,回到丁原身边,挺身警戒。
  “说。”吕布回头继续胁迫刺客。“说了,我吕布保你——”
  “安全”二字还未吐出,吕布已赫然看见,一把长剑,穿透刺客的胸膛,直往自己胸腹刺去。
  妈的。胸前甲片进裂,爆出漫天飞花。吕布一脚踹向刺客尸体,直把尸体踹进墙里去。然而,吕布无法在墙后顺利发现持剑者的踪影。就在他疑惑谁人竟有如此巧劲,能精确窥准砖墙间隙横剑刺出时,一声熟悉的惨叫,竟自身后传出了?
  “不、不可能……”张杨语音抖颤。
  吕布转身。他清楚看见,刚把自己认作义子的男人,这个称为丁原的男人,竟然被一把薄如蝉翼的剑刀,自墙后透光穿出,把他坚强壮健、如日方中的身躯,清脆刺穿了。
  屋顶的破洞正绽出一丝刺目亮光。光柱里沉渣浮泛,微尘飘扬。鲜红色的浓稠血液,自剑尖一滴一滴,滴在丁原的长袍上。
  在场所有人,包括丁原自己,都愣住了。
  丁原凝视胸前这晶莹透亮的长剑,双眼渐渐豆鸡起来。他失焦地抬头望向吕布,眼前这天塌下来也能守护我周全的守护神怎么竟然一分为二,乍远还近?
  丁原彷佛一个无辜孩童,抬头问父亲为什么小鸡突然会啄我手指头一样,疑惑、不解……
  嗖的一声,剑身倏忽不见了。
  彷佛,刚才一切,不过是戏法幻术。
  张杨犹豫伸手,意图抚摸衣衫上那个破洞。如果那个洞是真的,那么,刚才的就不是幻觉厂——
  嚓。
  阳光下,张杨张开嘴巴,发现一把冰冷刺眼的尖锐物事,正把他的掌心,和丁原的躯体,连结起来了。
  丁原的血,烫热地淌到自己的掌心,穿透而过,混而为一,滴到地板上。
  张杨忘了叫,丁原忘了痛。
  同一件怪异事情,怎可能连续发生两次?
  丁原不能置信地低头凝视同一个伤口,这把倏地出现,又忽地消失的长剑。
  张杨不能置信地回头望向吕布,惶恐的眼神仿佛在说,吕布,你不是很强的吗?怎么有你在,我和义父,仍然给这不明不白的剑连刺两次——
  嗖。
  头上阳光给乌云遮去。穿透两人的剑,又消失了。
  一室阴暗。窗框依哑一声徐徐打开,卷来淡淡的桂花香气。一名比吕布还要年轻,看来只有十五六岁的翩翩少年,一身剪裁精致深衣,双臂札甲,脚陉缚胄,脸套罩住口鼻,只露出一双骠悍闪烁的剑眉星目。少年倚坐窗棂,一手托腮,凝视如兽怒喘的吕布。
  吕布双目眦裂,全身札甲进裂碎地,叮叮咚咚,贲张的肌肉,似把衣衫都要撕裂,仿佛体内疯兽,正要破体而出。
  “义、义弟!”张杨声音战兢,紧抱丁原。“……义父已、已经……断、断气了……怎、怎办……?!”
  断气了。这个刚认我做义子的男人断气了。
  一直以来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妈的。好讨厌这感觉。怎么这种痛楚……这么熟悉?我的头……雷击似的熟悉痛楚忽然往吕布袭来。好痛……这人是谁?谁死在我怀里?风沙打得我眼睛好痛……逃啊!快逃啊!爹!娘!快逃……
  乍闻噩耗,吕布双手紧捏已成紫酱色的额头,太阳穴鼓涨泵动,皮肤下筋脉如万虫乱窜,双眼翻跳反白。义弟!你干么?义父他——儿子!你怎么见死不救?我——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只努力向上爬、追逐阳光的昆虫,为什么每个被我依靠的人,总是不得好死?我不过想活下去,静静地过日子……为什么你们总是冲着我而来?干么总是把我当怪物看待?
  吕布状甚痛苦,全身抖颤,艰难吐出几个字。
  “我的头……又痛起来了。”吕布一步步朝少年踱去。每踏一步,彷佛地上都烙下一焦黑脚印。
  “我嗅到野兽的气味……”少年擦拭鼻尖,竭力抗拒越来越浓烈的刺鼻气息。
  “说。”吕布声调冷硬,步步进逼。“你·是·谁?”
  “你……”少年凝神皱眉。“……不是人。”
  吕布置若罔闻,执起地上方戟,强自抑压的毁天灭地力量,一触即发。
  一阵微凉的秋风吹来,把窗外兀自飘零的桂花碎瓣都卷进来了。
  少年另一只收于窗外的手连同薄剑缓缓递起。
  “你再走近一步的话……”
  这时候,刚好有半朵残缺的桂花,落到薄刃之上。
  花瓣比剑刃更透明。
  剑刃比花办更轻盈。
  “……便踏进我的剑围里了。”
  剑围。
  谁也休想踏入我的剑围。
  聂不二。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聂不二。
  杀手聂壹的后人。
  聂不二。
  《史记·刺客列传》所载,
  最懂得隐藏身分的刺客之王,聂政的后人。
  聂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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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有勇无谋
  花自飘零,血自流。
  哀风萧萧,獒犬悲鸣之声,如挟带腥气的桂花飘香,回荡四周。
  “来人啊!”张杨倚坐危墙,抱着义父的尸首,嘶哑长啸。“快来!”
  獒犬不断用鼻尖碰撞主人软垂的手。它低下头,用坚实的头壳轻撞主人的指尖。它记得,主人最喜欢拍它的头,纵使不喜欢,可因为他是主人,所以,它已经习惯了。
  呜咽哀鸣的蕃獒,大惑不解地舐着主人冰冷僵硬的手指。它抬头望向身后两只纠缠厮杀的巨大野兽,回身咬住主人的袍袂,努力把主人扯离这凶险的杀戮战场。动物的本能告诉它,必须立刻离开。
  否则,就会给这比自己更野兽的野兽,撕裂吞噬。
  吕布巨戟怒挥,每招都是杀着,每招都不留半分后路,招招狠劲,好几次几乎刺伤狼狈窜躲的张杨。刺客欺其招势猛尽,每窥大开大合的收势尽处撩剑,破衣划肤,接连得利,一时间吕布全身似遭无数血红幼线往后拉扯,缠缚于门柱梁拱之间,一如毫无思想的木偶傀儡。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刺客遇过不少像眼前疯兽这样的敌人,越是急于复仇,打法越是不要命,就越容易因为情绪激动而露出破绽。只要如常游斗,不断以轻伤催其怒气,直至士气衰竭,气力不继,就可轻取之。
  “怎么了?这是你生平第一个保护不了的人吗?”刺客一边闪躲,一边以言语刺激眼前敌人。
  巨戟炸开屏风。刺客低头,恰好避过,横剑回削,又在疯兽的腰肋钟甲接合处勾出一条血丝。
  嘿。凡进入我剑围的,管你是人是兽,一律要死。
  “来人啊!来人啊!”张杨抱着尸首,意欲逃跑,大门却被游斗的二人挡住。“你们都死光了吗?怎么没有人——”
  四下万物,皆为暗器。刺客踢向最初给吕布挡下的脱手镖,黑镖破空而出,直取张杨。张杨情急之下,竟缩在丁原身后,丁原尸体给脱手镖狠狠刺中,惊呼的却是安然无恙的张杨。
  “树倒猢狲散,没法子,唯有再寻可托之乔木吧。”刺客撩剑缠向戟柄,剑尖回指疯兽的十只手指。“只可惜,瞧你相貌体形,不似中土人士,只怕要找另一家不把你当怪物,把你当人看待的好人家,是不容易了——”
  疯兽松开双手,巨戟登时跌下。
  “主人既亡,疯犬何必死缠不休?不若我给你找个新主人吧,喝!”刺客乍见疯兽兵刀脱手,竟假意追击,足尖一点,反往后蹬,转瞬便退至窗口。“任务已经达成,我也再没必要跟你们纠缠下去了。”
  刺客回身掷剑。“生死有命,各为其主,再——”
  倏忽站在背后的疯兽,齿缝平静吐出两个字。
  “回来。”
  刺客手臂被抓,错愕间立即拔出匕首,割下臂甲扎带,整个人便往外飞去。“主人已死,何必——”
  “他不是我主人。”一直沉默而专注的疯兽双眼满布血丝。“他是我父亲。”
  刺客愣住了。
  “把我的父亲还来!”疯兽陡地暴暍,踢起地上巨戟往窗外射去。“他是唯一把我当人、把我当儿子的男人!!”
  巨戟如怒如电,挟着教人窒息的风压破空而至。刺客勉强躲过,正欲转身,轻踏窗框借力逃窜,眼前疾射而出的巨戟竞突然在空中硬生生止住,改变方向,迎面收回——刺客惊瞥身后疯兽竟在巨戟踢出,快要射离窗户之际,五指一搭,抓住戟尾,猛力一拉,小小的窗口,便被锋利的巨戟完全封住,要不鲁莽冲前被割成碎片,要不,只有往后躲避。
  天大地大,我又变回无处容身的流浪犬了。
  刺客把匕首扔向疯兽面门,毫发问疯兽竞不闪不避,张开棱角分明的双唇,张嘴便咬。刺客愣了那么一瞬,咬一咬牙,改变主意,决定先把这麻烦的怪物收拾掉才离去。刺客才刚着地,半刻也不停留,一下翻滚,腰间两支钢钉顺势拔出,俐落钉住疯兽双脚——这正是刺客最得意的招数——难得遇上一个令自己逃脱不了的厉害对手,刺客跃跃欲试的玩敌之心,又给激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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