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当刺客,不是为了讨生活,也不是喜欢杀人。
他当刺客,只因为刺客最容易碰到强者。
再弱的人,在面临生死关头,也会变强。
他想验证自己是否无敌的杀人天才。他想寻找能够跟他匹敌的人。
只可惜,一直无法遇到。
只可惜,这难得的好敌手,最终还是要死在我的手里。
刺客以快剑削向疯兽脚陉筋脉处。
咬住匕首的疯兽把匕首吐向刺客,却给身轻如燕的刺客轻巧避过。
世上最专业的刺客,不是十步杀一人,不是杀人不见血,而是,最懂得杀人技艺的刺客。
所谓杀人技艺,一言之蔽之,就是舞。
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情动于中而形于剑。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畸,砉然向然,莫不中音。准确掌握对象的体形、骨骼、肌肉纹理——出色的刺客,在动刀之前,他的眼睛,早已把对象清晰分解一次。
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像你刚才那种不依章法乱砍破枪的做法,不过自恃天生神力,根本就没有任何艺业的成分可百。
根本就在侮辱我的专业。
哐啷哐啷。吕布全身札甲铠胄,缚合处丝线尽断,铿然堕地。
这就是为什么我是人,你不是。
你只是依靠本能疯噬乱杀的野兽,而我,却是专业的刺客。
真正的杀人者,该像我这样,把对象牢牢钉住,然后,依乎天理,批大却,导大窍,因其固然……最后谍然解体,如土委地。
既然你是只野兽,我就让你回复野兽之身,才死去吧。
就当是我对你这个强敌的敬意。
布帛满天,衣履尽成翻卷蚕丝,犹如快要进化成蝶的巨蛹,蚀蚀往外扩散。
刺客闪到赤裸的疯兽身后,正欲反手架剑咽喉,引剑一快。“来生好好投胎做人吧。”
喔?
既没转身,也没回击。疯兽的动作,完全超出刺客的预料。
刺客者,长年处于生死相搏的间发之间,越是经验丰富的,对于敌人的反应、微细动作以至呼吸,都有一种由经验聚积而成的,称为直觉的感悟。接下来敌人会怎么做,下一剑会攻向哪里,全都是这些经验累积下瞬间得出的分析,直捿让身体作出反应。只是,眼前这厮的行为,却无法预计猜忖,看似鲁莽冲动,却又彷佛暗藏玄机,应动不动,能挡不挡,说因忿怒而乱来,却像燃烧着的一块冰,无从捉摸……
眼前疯兽高耸坚壮的背影,迳直压来,直把他压向身后墙壁。就在刺客双腿快要踏在墙上,借力一蹬就可逃脱之际,蓦地,一支鲜红色的方戟豁然绽现,插住他的左腰……
什么?
明明我已削去他的腿筋,钉住他的脚掌,怎可能——
吕布双手捏住巨戟,穿过自己的腰腹,插住刺客的左腰,戟尖勾住他的衣衫,把二人当作标本般牢牢钉嵌墙上。
刺客的打法,不要命。
野兽的打法,不是人。
“你这疯、疯子!”刺客整个人被压在墙上,腰肋被刺,双臂给压在如岩石般的身躯与墙壁之间,连腾出一只手推开逃脱的空隙都没有,更遑论回剑退敌。“妈、妈的……你……你不、不是人——!你这疯狗!!”
“说。”一脸血污的疯兽回过头来,刚毅的唇线绽开一条缝。“你·是·谁。”
刺客生平首次给逼进这样的绝境。无数面目模糊的敌人千百种死状飞快在他脑里闪现。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一只给野兽巨爪揿在树上的小昆虫。他一直想像能教自己真切感受到死亡恐惧的绝境,究竟是怎样的。每次歼敌后他都习惯坐在杀人现场合起双掌,拱于口鼻前皱眉思索,然而那千百个想像的绝境里,没有一个,跟眼前教他一颗心急促跳动的真正绝境稍有相似。
原来,恐惧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强悍……是这么一回事。
你是不是疯的?明明全身已经超过百道伤口,明明巨戟就钉住你的身体,怎么你还要逐寸逐寸转过身来?你的伤口在扩大了!喂!你的肠碰到我了!挪开它!喂!疯子!别动!你这疯子!你不是人——
原来,人与非人的分别,就是这么一回事。
“疯兽!你是疯兽!”便急的恐惧与求生的欲望教他焦急起来,忘却所有技巧与艺术理论,用头,没错,用自己仅能活动的头颅,疯了似的不断撞向吕布的头,只盼能睁得一丝半分空隙,让自己逃开。“疯兽!”“轰!”“放开我!”“轰!”“你!”“轰!”“不!”“轰!”“是!”“轰!”“人!”“轰——”
“再撞下去,你的头……”吕布咧起一口渗满血污的牙齿。“……也开始痛起来了。”
也许因为疯兽的血渗进了刺客的体内,又也许,是因为刺客本身,也是披着人皮的小兽。“放开我!你这疯兽!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不!是!人!吼——”
骂到最后,任何语言,已经失去意义了。
所有人,在死亡咫尺威胁的那一瞬,都会变回最纯粹的畜牲。
吼——噑——吔——呜——吼——
喔?
还来不及确认究竟发生什么事,一道毁天灭地的痛击,就在头颅识炸开来。
随着头颅爆炸似的痛楚,是腰间伤口牵动的连锁剧痛。“呜吔——”
“是男人的话——”吕布一手捏住刺客面门,另一只手拢成拳头,高高扬起。“——就闭嘴。”
妈、妈的。是我看轻了这男人之间庄严的生死相搏了吗?
刺客忽然失语了。他只能呆呆观赏眼前棱角分明的男人缓慢而专注地,以拳头跟他的脑袋说话。
一拳,又一拳,一句句沉痛而俐落的话,蠭在刺客裂缝渐现的头壳上。
两人的腰间,随着每拳无匹撞击力的牵扯,血液同时喷涌。两人的太阳穴,竭力忍痛的青筋同时暴现。
一个男人,跟还未成为男人的男生,以男人的独有语言,只沉默沟通了一会,便被一把按捺不住的破空怒吼撕破了。
“你不、不是人!”刺客痛极狂嚎。“你不是——”
顷刻,刺客的嘴巴被一只巨大厚实的手掌堵住。
“静。”吕布五指收紧。
气流卷动,静得连微尘飘扬、血液流动的声音,都清楚听见。
“就这样死了,你……”吕布放下沾满血块的拳头,俯视眼前蒙面少年的双眼,直透深处。“……甘心吗?”
被堵住的口鼻,连同逐渐微弱的空气,教刺客呼吸急促起来。
逆光站立的这个人,看来无比雄伟。刺客仰望,犹如伫立巍峨崇山之下。
即使我死不了,再练廿年,也不能像眼前这人这么强悍,这么霸绝——
“说。”吕布的声线带着无比威严,无可抗逆。“你·是·谁?”
戟上再也无分彼此的血滴,如沙漏。点滴流泻。
顷刻,微弱的声音撕破一室沉默。
“聂……聂不二。”
“聂不二。”吕布拔掉巨戟,清脆掷地。“我会记住。”
吕布后退两步,发现地上除了那几名刺客的尸体,张杨和丁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他沉思了一会,轻声说了句话。
“姓聂的……”吕布以戟捣烂地上刺客尸首的五官,再把聂不二拚斗时跌在地上的臂甲套在尸体的手臂上。“……走吧。”
“……”刺客按住伤口,正欲偷偷伸到靴中探出脱手镖的右手凝在半空.
“回家吧。”吕布背向刺客。“多活一天……”
刺客的一口气,竟提不上来。
回家……天大地大,哪里才是我家?
“……便是一天。”
刺客飞扬的身影,教吕布看到自己。
释放他,也许,其实是释放自己。
多活一天,便是一天。
不知怎的,刺客飞扬跋扈的年轻人生里,生平首次,涌起流泪的冲动。
一股模糊而且无以名状的撼动,在他体内悄然萌芽。
“难得生而为人。”
声名再显赫的人,他都不曾放在眼里。
生命于他,不管是自己的,别人的,一直以来,不过是如梦之梦,毫无实感,游戏一场。
“……就该好好珍惜。”
然而,眼前这不是人的野兽,几句简单的说话,却深深刺进他的心坎里。
“呃……”
活着多好。
天旋地转。栋毁梁摧。从鬼门关回来的刺客,忽然感到,眼前整个世界,都因着这雄伟背影的几句话,变得不同了。
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尹、尹昌。”
刺客声音哽咽,在空气中留下似有若无的一个名字,就遽然消失了。
吕布漫不经心点了点头,又好像没有。
只要一息尚存,总是美好的。
吕布抬头望天。祢……总是喜欢跟我开玩笑。既给我这一身非人武功,却又处处跟我作对,任何事情,总是功亏一篑。越是卑微的愿望,越是无法如愿。
吕布目送刺客消失在屋梁之上,扬了扬眉,似有所思。未几,听得远处吆暍,随即按住破裂涌血的腰腹,深呼吸,为盘算好的下一步迈步。
吕布推开大门,刺眼的日光教他眯起眼睛。
他跨过地上被刺客解决掉的侍从,沿走廊踱到大厅。教他踌躇的是,丁原已死,刚才认我作义子的事,就只有张杨一人可证。
该怎么做才能让他成为我的人,不会跟我作对争权?毕竟他也是跟随丁原最久、最得信任的人,府中所有人,都把他当作最顺理成章的继任人……
但愿刚才所做的那个冒险决定,是对的——正凝神思索间,赫然发现大厅里影影绰绰,悲哭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