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吕布推开纷扰混乱的人影,收拾心神,跪到了原尸首面前,适时流下了眼泪。
  “义父……你才刚把我收为义子,想不到我还没来得及尽一点孝道,你、你就离去了……一吕布的额头一下又一下重重撞在地砖上。“是我不好……我不该鲁莽杀敌,把你交给义兄保护……我该寸步不离,为你挡刀挡剑,是我没用,我不孝!义父!是我不孝啊……”
  情恳意切,三言两语之间,既表明心迹,又可把责任转移到张杨身上,以正视听,吕布的智慧终于崭露头角,跟他的惊人武力稍稍看齐了。
  这大半年间,他一直侍候丁原身旁,虽然表面上默不作声,却一直暗里学习他不为人知的智谋和处事方式。每晚回房,就努力回想丁原跟下属来使的对话,在那一鳞半爪中组织脉络,推演全局,推敲各人的下一步,思索各种应对方法。因着天分,因着多年饱受的歧视与日问各人加诸身上的屈辱,吕布的学习能力,早已超出府中各人的预计了。
  成为丁原义子只是他活学活用的第一步。如无意外,一年后,他就能取而代之。
  只可惜,火候未纯,顾此失彼。一时大意,便满盘落索了。
  吕布紧抿着嘴在想:接下来该让张杨猜到我的下一步,还是干脆让他知道我的再下一步?
  在丁原以为吕布已经退下,他却躲在瓦顶窃听的那个无月暗夜,听到丁原悄声跟宫中何皇后的哥哥何进说过,下一步理论的真正奥妙之处,在于让别人知道你的下一步,却偶尔要让别人知道你的再下一步。
  再下一步。
  这番话,曾教吕布费煞思量,辗转无眠。
  他以为,再下一步,已经是这理论的极致。
  然而后来,他经历多番死里逃生的绝境,他才豁然了悟,原来再下一步,只是丁原的极限。
  而自己,却不止于此。
  是故,浴火重生的他,总喜欢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再下一步,却永远不让别人洞悉自己的真正意图。
  只可惜,这了悟,在这一刻,仍然年轻的吕布,并未拥有足够伤痕去领悟。
  他就连丁原的上一步,都捉错用神。
  丁原,这一下磕头,就当是我对你倾囊相授的感谢吧。
  诚然,吕布的确有为眼前这个给他机会,把他当作人看待的义父伤心惋惜的。
  然而,三分真情,七分借意。其余七分,并非假意,却是惋惜末竟全功,惋惜这仍然有很多过人之处值得吸收,却还没有吸吮殆尽便猝然横死的寄生宿主,死非其所,死得不值。
  太浪费了。
  三人行必有我师。对于志吞天下的吕布来说,任何一个末被完全吸吮殆尽的潜在寄主,他都不吝啬自己的感情,真情流露,痛心惋惜。
  “义父啊!刚才孩儿已经逼问出真相,幕后元凶竟然是河东太守尹昌!孩儿不孝!孩儿只恨力有不逮,势弧力弱,无法为你手刃尹昌这卑鄙小人!可孩子答应义父,十天之内,孩子必定把尹昌首级奉上,以祭义父在天之灵!诸位——”吕布高举面容被捣烂的刺客首级,然而乘机鼓动众人归顺麾下,以其为首,更慷慨激昂的一番陈辞,却如断线风筝,接不下去了。
  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连一向做任何事情都看似胸有成竹的吕布,也目瞪口呆了。
  张杨全身扎满布帛,他跟吕布视线甫接立即低头,紧盯自己包裹住的手掌,似是说,我也不过刚刚知悉,别盯着我,这事……连我也不知道。
  此刻吕布脸上恍然大悟的表情,一刻之前,也曾在张杨脸上,以更惊诧夸张的方式出现过。那一刻,张杨才知悉,这么多年来一直听话紧随,被认为是义父身边最信任的一条狗的自己,原来,也是可供利用,被蒙在鼓里的一只棋子。就跟其他人一样,没有分别。
  张杨一直天真地以为,他跟其他义子,在义父心中,至少,是有一点点分别的。
  只是再不忿,再惊讶,不能自己的张杨,还是得竭力维持平静,演好那个义父身边一直以来最孝顺最听话的首席义子角色。
  凝视张杨闪缩的眼神,吕布暗里吐了三个字。
  妈的。这——
  “一如以往,如我所料。”
  怎么可能……?!
  “嘿嘿,果然是尹昌这老狐狸吗……”
  吕布两片嘴唇一直无法合拢。吕布啊吕布,你还嫩得很呢。什么不是人?你不过是一只入世末深的小兽而已。
  “刻意让尹昌知道我的下一步,让他得悉我要对付他,正正就是我的行事手法啊。”逆光下被拥簇跪拜的男人排众而出。“刻下敌人已经向咱们展示他的下一步了……”
  眼前这男人皮肤黝黑,皱纹深刻,跟膝下噎气的丁原乍看有几分相像,然而这人却一脸花斑虬髯,两腮饱胀,身披华贵戎装——
  “可是尹昌啊尹昌,你又可知道我的下一步?”
  这男人,不就是……这一年多的日子里,不时在狗棚跟我聊天,说到兴奋处会大力拍我后脑,看着我每天努力锻链身体,耐心软我读书认字,叫我好好做人,替我赶跑欺凌我的人的……我的好义子吗?
  “别误会,说是退亲,其实也疏离得很……”男人先是一愕,然后笑笑搔头。“对了,你常常见到了老爷的吗?怎么一眼就察觉到我们长得有点像?”
  “不,醒来之后,我只见过他一次而已。老爷怎会跟我们这些下人来往?”
  刹那间豁然开朗的吕布紧咬双唇。怪不得你曾经再三强调,最难以招架的计谋,往往是最简单的,简单得大部分自作聪明的人,都不屑为之……
  “好小子……我是丁老爷的远亲,叫丁维。”
  “听说老爷仇家颇多,为保安全,即使是他的义子,平日禀报,也只隔着屏风,能亲睹其庐山真面目的,实在少之又少哪。可惜我没有老爷的内涵和贵气……俗语有云:差之毫厘,看!我跟你一样,也是替他打杂的仆役而已。”
  “让我告诉饰变聪明的方法吧……就是,告诉别人你的想法。让别人知道你的……”
  吕布凝望男人幻变诡谲的瞳仁,按捺苦笑。
  “……下一步。”
  一直守在丁原尸首旁边的蕃獒,乍见眼前这个穿上主人衣裾的男人,正欲摆尾扑前,却像突然醒悟了什么似的,回头朝尸体用力嗅闻。它脚步踟蹰,来来回回,竭力嗅闻,却始终无法分辨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主人。
  “呵呵……连你也分不出谁是谁了吗?难怪,难怪……”
  蕃獒朝吕布望了一眼,头一侧,陡地弓身怒狺,朝男人狂吠。
  男人微笑朝蕃獒摆手,蕃獒正犹豫摆尾间,男人已从侍从腰间拔出长剑,嗖的一声,清脆把蕃獒牢牢钉在地上。
  “畜牲。”男人蹲在地上,一掌拍在蕃獒头壳上。“不是人的,终究不及人聪明哪……”
  可怜蕃獒尾尾兀自摇摆,四肢乱抓,发出刺耳的刮刮声,就留下四道深刻的爪痕,不明不白死掉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唉……”
  “……什么时候……”吕布轻揉太阳穴,很快便回复平日沉峻冷静。“……开始的事?”
  丁维和缓慈祥的熟悉表情,这唯一在丁府中能给吕布温暖,让他放松的脸孔,竟尔无比陌生,虚浮不实。
  “臭小子……如果我也要收义子,我一定收一个像你这样有志气的。”
  “像我这样有志气的,才不会做你的义子。如果你做我义子,我倒会考虑……”
  “丁——”吕布道。
  男人朝吕布后脑大力一拍。
  “很好。”丁原轻按虬髯,眼里绽出既熟悉又陌生的诡异光芒。“我的好义父。嘿。”
  从未有过的微妙燃烧感,从吕布的小腹蔓延全身,教他几乎误以为自己爱上被重击溃败的感觉。
  “我是……”丁原轻按吕布肩膊。“……你的好义子啊。”
  义子。义父。
  丁维。丁原。
  戏还得演下去。否则,今后每一步,都不好走。吕布心念急转,旋即惶恐抖颤,俯伏跪地。
  “干么这么害怕?孩儿……”丁原扯下披风,单膝跪下,搂住吕布。“……你忠勇护主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了。”
  说到演戏,吕布又怎比得上丁原的功架与火候?扯下披风,单膝跪下,统共是替自己加分,中和蒙骗府中上下不满怨忿的亲民举动而已。
  “我的好孩儿,让你受惊了……”丁原声线慈爱哽咽。“逆贼猖狂,人心叵测,请原谅父亲迫不得已……我的好儿子,干么不说话了?”
  此刻,吕布的心里,说出了八个字。
  甘拜下风。心服口服。
  丁原,谢谢你让我深刻体会到何谓真真正正的有勇无谋。
  吕布低头抱拳,阴影下两排牙齿尖锐亮白。
  你,果然是有资格成为我父亲的男人。
  谢谢你让我上了宝贵的一课。这教训,吕某终生铭记。
  同一个动作,在丁原眼中,是他大获全胜的漂亮冒号。
  同一个动作,在吕布心里,却是只此一次的耻辱句号。
  很多年后。
  当我在董卓麾下任骑都尉,
  为了一举引出刺杀义兄许临的残兵,
  我跪坐门外,以一条狗的姿势,
  回头向此生唯一真正动心的女人说了一个谎言。
  “傻瓜……你究竟是谁?”
  我?
  我是司马大公子的朋友。
  禁军教头袁泰的儿子。
  我叫袁当。
  ……袁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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