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如今,站在身后这只黑暗野兽的前面,他才蓦然惊觉,自己一直以来,是多么渺小,多么恬不知耻。
门口左右各有两名同伴把守,曾经在万仞山崖摔下来都死不了的老不死周六,以流星剑杀掉并州八怪其中四人的快剑张痴,还有刚被轰至七孔流血的铁腿李力,以及被余劲震得眼珠也甩出来的千里眼张追,这四个刚才还在跟我有说有笑的多年知交,如今,都成了身后野兽的踏脚石了。
而这个名叫徐缓的幸运儿,竟然连身后黑影如何出手,都看不清楚。
眼看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脸孔轰然倒下,温热的鲜血喷在脸上,肉块、断肢、内脏连同惨叫声漫天乱飞,徐缓发现,他连转身反击,以一个刺客的方式死去的勇气,都掏不出来。
他只能像一只狐假虎威的癞瘌狐狸,踽踽前行,让所有熟悉的脸孔,把自己完全染红。
“站住!”“徐缓!你疯了吗?”“吔!”“你干么?”“呜哇!”“别动!你听到没有?”
强忍泪水与恐惧的徐缓,只懂不断摇头,然而在强烈的颤栗里,外人根本看不出,他其实在奋力摇头,好想张声跟同伴说,不是我杀的,不……不关我的事……
紧捏手中大刀与长枪的刺客,蓦地看到被妖魅附身的徐缓,头上莫名其妙长出了一管竹笋。
不,看清楚……这东西不是竹笋!是一支沾满血块的方天戟!
巨戟有如活物,绕缠人身如龙翻腾,拨动浪涛般的血海,把所有来人都准确刺毙。以不可思议的妖法将深红血海分开,在中间徐徐前进的徐缓,步履越来越虚浮,踢到的尸骸,也越来越多。
“来者何人!”“去死!”“别、别杀我……”“别管了!放箭!”“放!”
同一时间,羽箭、脱手镖、铁丸、钢针、铁蒺藜与匕首诸般暗器,铺天盖地朝徐缓疾射而王。徐缓瞠目结舌,此生何曾遇过如此壮烈绝境?就在他脚步踉呛,几乎倒下的时候,一只强而有力的手,及时扯住了他的衣衫。
“我说过,你给我找尹昌,我护你周全,不是吗?”
冰冷沙哑的声音,刹那间,竟有点温暖。
还来不及眨眼,叮叮咚咚,巨戟在徐缓面前旋转几圈,诸般暗器便连消带打弹到刚刚欺王的刺客身上,换来连番惨号。
“好闷。”野兽打了个呵欠。“还未到吗?”
“尹、尹大人在……在下层。跟、跟头目密、密会……”徐缓战兢道。
“给我讲个笑话。”
“笑、笑话……”徐缓脸容扭曲,热泪盈眶。“呜……有、有一天,一个刺客……”
用剑的,断剑。
“呜……大解完毕,回到庄内……”
用腿的,断腿。
“……发、发觉所有刺客,都、都给杀、杀死了……”
偷袭的,死得明明白白。
“……完、完了。”
“哈哈哈……哇哈哈哈……不错。真的很不错.”野兽笑弯了腰,轻拍徐缓肩膊。“哈哈……很好……礼尚往来君子也,换我给你讲个笑、笑话……”
阁楼上跳下来的,给狠狠抓住,成了击墙破柱的武器。
“从前,有一个孩子,很爱他的父、父亲……”
躲在尸堆里装死偷袭的,转瞬变成货真价实的尸体。
“有一天,他的父、父亲说肚、肚子饿了,问儿子你爱、爱我吗?儿子说孝顺父母天经地义,当然爱呀,所以……”
挥舞木檑的,人和木檑,再也分不开来。
“父亲每天都把儿子的肉割、割下来,吃了……父亲温柔地说,儿子你会长大,肉很快会长出来,所以一割、再割,终于,有一天……”
“怎、怎么了?”
“……终于,身无一块好肉的儿子含泪把父亲杀死,吃了。”野兽仰天长啸。“哈哈哈哈哈……是不是很可笑?哈哈哈哈……”
“是、是……”
以斩马刀翻滚进击的,下一刻,就给牢丰钉在天花上。
“哈哈……我再、再说一个……有一天,笨儿子被收养他的义父带到一个荒漠,他一直被虐待,可这天义父却说今天不用再做苦工了,爹爹带你去玩……”
欲淋火油的,最后,引火自焚。
“可是,笨儿子被带到离家越来越远的地方,才知道原、原来……哈哈,这个养父,竟然打算把他卖给邻县的老变态……哈哈哈……你说是不是很可笑?哈哈哈哈……”
徐缓只听得身后此人呜咽如兽,暴喝一声,竞把整堵厚石墙都轰破了。
石墙后一直等待他拐弯伏击的刺客,顷刻,全部脑浆涂地。
徐缓发现,当数以百计的惨号同一时间喊出,猛一听,原来跟笑声很像。
而笑声,有时候,又跟哭声很相似。
原本很嘈吵的上层,忽然死寂无声。
没有惨号,没有软弱无力的喝骂,没有笑声,更没有似笑声的哭声。
左拐右弯,狭窄得只供一人出入的走道,这群平日杀人如麻的刺客,竞狼狈地一退再退。
因为,他们遇到的,是他们从未遇过的,强大凶兽。
强得不是人。
狭窄走廊里,吕布只消引戟前刺,刺住前面刺客,然后以雄浑劲力往前推,管你后面有十人还是一百人,也只能变作一块毫无作用的开路屏风,被当成肉串看待了。
鲜血汩汩沿楼梯往下流淌。血海及脰,石室里剩下的刺客,早已闻风戒备,连同近身侍卫,以三重圆圈,把尹昌团团围在中间。
踏。踏。踏。
人未到,戟先至。
戟上,串起七八名奄奄一息的刺客。
而他们,都曾经是震惊河东一带的高手。
数年前震动全国的党锢之祸,主要人物被神秘刺客于月夜抄家的轰动血案,就是他们干的。
“主、主公……”“逃……”“好痛……”“救、救命啊……”“这家伙不……不是……”“呜……好痛……”“他不是人……”
不是人。
尹昌此刻蓦然惊觉,再没有任何三个字,能恰当形容眼前的疯狂与可怕了。
如此压倒性的,凌厉的强悍,根本不是人能够做到。
既是人,怎会如此残酷?既是人,怎能不累不惧?既是人,怎能强得如此霸道,连作为人仅有的常识以至意识都要举重若轻摧毁殆尽?
不是人。这厮……真的不是人。
踏。踏。随着人肉串戟现身的,是脸如死灰的徐缓。
“你、你就是行刺本官的人?”尹昌竭力装作镇定。“你、你是谁派来的?”
“谁说我要找的人是你?”一把低沉的声音自徐缓身后响起。
尹昌才刚松一口气,一句重击他的说话,便自黑暗中扬起。
“我只是顺道把挡路的砍掉而已。”
自以千金买来这官位以来,尹昌从来没有被人如此无视过。即使是痛恨他的,也是全上所有精神心力,把他当作强敌对付。
然而此刻,在眼前这无名无姓的凶兽面前,万人景仰、自己引以自傲的官位、权势以及财富,竟然,全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你……”
乍见戟上同伴被来者以惊人膂力串举起来,围住尹昌的刺客,无论挽弓搭箭的,还是持剑执刀的,只能狼狈变阵,而成散行之貌。他们都不想成为串戟上的新肉。
“哈哈哈哈……”只见一只大手,轻轻搭住徐缓已成血人的肩膀。“……没你的事了。”
徐缓退至墙壁,一时间,竟不敢回到同伴身边。
而站在对面的同伴,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人。
烛火忽明忽灭。眼前黑衣客的真身,竟比墙上鬼魅变幻的影子还要巨大,还要黑暗。
“喂。”吕布忽地回头,吓得徐缓身子一颤。
“什、什么事?”
“谢谢。”全身干净,滴血不沾的吕布朝徐缓点头微笑。
徐缓双腿一软,整个人摊倒地上,张大的嘴巴,一时间竞合不拢。
后来,于石家庄一役唯一侥幸生还的他,就是第一个把“战神”名号连同“不是人”三字罗织成波澜壮濶的英雄传说,在整个并州传扬开去的始作俑者。
那一刻的他,还不知道眼前此人,便是吕布。他只是在人群中口沬横飞的道:“哼!我跟你们说,只有这个上天派来肃清人间罪孽的使者,才配称战神之名!现在这个什么吕布!我呸!他算什么?我敢肯定,这个有勇无谋的吕布只消遇上这货真价实的战神,不出一个回合, “谁、谁派你来的?张让?皇甫家族?西凉董卓?”
持匕首的,被吕布扭断手肘。吕布把跌下的匕首踢到刚才错手砍死同伴的刺客后颈,再把断手刺客往撩剑突刺的来者送过去。“十八……十七……”
“谁?段、段珪?丁原?兖州司马氏?”
刺客正欲拔出剑上尸首,不料却被吕布上前胁抱头颅,清脆一扭,整个头颅便给扭歪了。
“十六。”
“等一下,大、大侠……请问高高高姓大名?对方给你出、出了多少银两?”
“十五、十四、十三……”
“对方出多、多少,我尹昌给双倍……”
“不、不,三倍……”“十一……”“五、五倍……不,十、十倍……”“十……”“高、高手饶命,你想要荣华富贵,抑或绝色美女,我都、都可给你——”“……数到哪里了?九?八?”
人就是如此软弱的生物。大难临头,只要能够活命,哪管面前伫立的是妖邪魔怪,一样膜拜如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