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世界在每况愈下的议论与担忧声中还是一年又一年地往前走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亦不为桀亡。天下并没有因为世道纷乱而毁灭,朝廷仍然在衰亡中苟延残喘。黄巾乱了又平,平了又乱,青徐二州黄巾余党再起,朝中当一锢之祸,十常侍把持朝政,外戚与宦官周旋夺权,然而不管是谁主导,部不过是泥沼里翻身,一样浊臭肮脏。
这一年唯一较有新意的事情,是灵帝把州刺史改为州牧,试图挽救早已崩坏的行政与监察系统。然而这其实也不是什么新玩意,不过是把西汉曾经有过的尝试,又再老调重弹罢了。
只是这一改,却让不少拥有狼子野心却不敢公然僭越的地方豪强,露出了狐狸尾巴。
或许,真正教人拍案惊奇的新戏码,终于要上演了。
只有敢于公然喻越那条称为圣贤礼教之说的戏子,才有资格在接下来的舞台上昂然登场。
这一年下在洛阳城外的雪,特别灰茫,也特别沉重。
一个身穿斗蓬的巨大身影在雪中迈开艰难的脚步,一步一步,缓慢地,尽量不引入注目地,避免刻下太深的脚印,靠倚城墙,正欲踱到巷弄一家豪门宅第前。
一名儒生打扮的中年男人,搀扶着他脚步虚浮的母亲,从横巷深处的大门刚刚步出.
“娘,小心点。”中年男人强忍咳嗽,语气轻柔。“回去把药煎好,服了,就痊愈了。”
“儿,为什么刚才你不一并就诊呢?”
男人似有难言之忍,轻咳一声,把母亲的披风拉紧了点,颔笑摇头。
横巷狭仄,来人退到巷口,侧过身子,站定,让男人和他的母亲走过。
男人抬头瞥了来人一眼,点头道谢。
“谢谢。”
“相比先生之孝,礼让并不算什么。”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男人慈目低眉,轻扫母亲微佝肩背。“然而天下之大,是否真的没有人因为看到别人父慈子孝而反躬自身,老人老乃及吾之老呢,公台不才,真的不知道。”
“慢走。”
“有心。”男人脸上依旧维持孝俭。“你也是。”
来人遥望风雪中渐渐消隐的中年孝子,若有所思。
他还不知道,多年后,这名老儒生,将会成为他的谋士,让他不必再分心下去,能集中精神,专心饰演世人眼中有勇无谋的战神……甚至,令他飞跃起来。
他整理了一下斗蓬,别过头,朝大门加快脚步。然而走近巷尾,方发现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巳被立在大门旁两名不怒而威的石像虎视眈眈。
然而石像不可能散发出这么尖锐的杀气。看清楚,原来在温氏园三字下,分站大门左右的,不是石像,而是两名身披沉色斗蓬,头肩积雪寸厚,却依然未动半分的汉子。尽管两人一言末发,一动不动,却浑身散发出征战沙场的高手气息。
好几批意欲前来的达官贵人,也远远慑于二人的杀气,打道回府了。
来人一步一步走近。门前犹如门神的两名汉子,身上散发的杀气越来越浓烈。来人犹如一块飘叶轻轻落到门口,踱到两人中间,缓缓从斗蓬里伸出一只节骨嶙峋的拳头,敲向木门。
有那么一刹,降在他们三人身上的雪,仿佛,都凝住了。
两人斗蓬里的筋骨,发出一种勉力压下却按捺不住兴奋的咯嘞响声。
良久,僮仆前来开门。“请问贵客高姓大名?”
“姓吕。”来人扳下斗蓬头套,轻拨身上雪办。“来看华大夫的。”
“吕大人,华大夫正在内厅诊症。”僮仆作揖开路。“请过来这边。”
吕布头也没回,迳直进厅。
“两位大人,外边雪大,直一的不用进来喝杯热茶了吗?”僮仆关门前再次轻问。
两人依旧沉默坚毅,一语不发。
门沉沉被关上。顷刻,站在左方,体型较魁梧的汉子,轻轻说了句话。
“哥,一百个回合,能分高下吗?”
“嘿。如果是雪地战的话……至少一百五十个回合吧。”汉子从斗蓬里伸出一只筋脉贲张的臂膀,揉了揉被雪办黏住的眼睛。“我眼力好,从没看错。”
“吕大人,这边请。”
四处都放有生着火的小铜盆,难怪一进来便感到暖和。吕布手执斗蓬,随僮仆走进偏厅,暗忖这华佗倒也厉害,不过是悬壶周游,竞也能觅得如此贵气地方,被大宅主人温氏盛意招呼,并能把他花园一般的宅第辟作临时医馆,做起生意来了。
“外边雪大,吕大人请用茶。”
吕布坐在枰上,被热腾腾的刺鼻香茶所醉。“这茶好香,是什么茶?”
“是姜茶。”僮仆似是早预料到所有喝过这碗茶的来客都有此一问似的。“是家师周游蛮夷行医,跟当地土着学来的,取……哎,取——”
“——取植物根茎煎成,能治风邪伤寒,冬天喝此茶,能驱寒保暖。”接话的青年从帐中匆匆赶出,走进斜方另一房间,把似庖刀又非庖刀,如锯非锯的利器执在手中,又匆匆赶回帐内。“麻沸散煮开了没有?煮开了就拿进来……还有,茯苓,进来替我按住病患,快。”
“知、知道了!师傅!”茯苓伸伸舌头。“抱歉,主簿大人,请稍等。失陪了。”
吕布环顾周围,他以为该是水泄下通的偏厅,竟然,只有一人在榻上等候。
确切点说,应该是有一个男人,枕在一桃襦女子的大腿上。女子缓鬓倾髻,衣着妖娆,轮廓带有几分胡人色彩。瞧男人一身华衣,本该检点重礼,不可能在人家府中做出如此荒唐放肆之举,然而男人脸上却毫无半点尴尬神色,却也无半分炫耀之意,彷佛这根本是稀松平常之事。
才刚站起,就给人叫住了。
“因为人少,所以想回去了?”大剌剌摊卧于温柔乡的男人忽然张声。“对吧?”
“没有。只是好奇何以近日洛阳城中达官权贵尽皆谈论神医华佗,却无人前来看病……”衣裾所阻,吕布始终无法看清楚男人的轮廓。
“所以阁下怀疑,要不我们这个国家的人都健康得很,要不……”男人仍然没有坐直起来跟吕布作揖行礼的意图。“……就是根本大家都在撒谎,以讹传讹,这个叫做华佗的青年神医只是名过其实?”
“也许。”吕布道。“但,还有第三个可能性。”
“愿闻其详。”男人伸了个懒腰,顺手捏了女子脸蛋一把。
“要不,就是这个国家的臣民都病入膏盲,却因为大家都病了,所以才不觉得自己有病,因此,就不来了。”
“哦?”男人的身子梢为挪了一下,斜眼偷望吕布。“那么……你的意思是,朝中侥幸未被病毒侵害的,就只有在这里的你和我?”
“也许。”
呜吔——
蓦地,帐内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别怕。”男子轻拍女子抖颤的大腿。“华大夫偶尔会用这种方法对待病人。没事的。”
“什么方法?”
“替人截肢。按住,慢慢砍锯,被砍者却仍能下棋看书,不痛不痒。听说关键就在那种叫做麻沸香的药。嗅了,就不觉痛了。”男子托头,指点帐中。“前几天我来覆诊,就看到有一个脸红如血的青年来这里求诊,华大夫一边跟他畅论《春秋》注疏,一边替他刮骨清毒。果真不可思议。”
“可是。”吕布道。“如果不痛,帐中人何以叫喊?”
“喊只是因为反射动作。世人习惯了痛,也习惯了喊。不痛,仍然无可避免大喊……喊,只因内心恐惧。”男子道。“正如世人习惯古书医理,无法接受这小子替人开膛取瘤、刮骨清毒的新法。”
“医治世人的身体,得先医治他们封闭的心吧。”吕布道。
“看来阁下又是一位抱有救国壮志的有为青年呢。”男子道。“依你所见,这剧毒攻心、内心封闭的国家,该如何救?像华大夫那样,不理世人目光,大刀阔斧,一意孤行?”
“依吕某之见,对症,下药。”吕布双手朝虚空比划,彷佛正进行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平乱战役。“迅速选定一最强大者依附之,待时机成熟,即可取而代之。”
“对症下药,不过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治标之法而已。这国家百病丛生,千丝万缕,岂能轻易拨开错筋纵脉,寻到直一正关键之症?”男人道。“不过,迅速选定一最强大者依附,时机成熟即取而代之,倒是很适合作为攀附强者、结谊父子的笼络手法啊。”
隔在两人之间的铜盘,柴火在劈劈啪啪燃烧,一时剑拔弩张。
“哈哈,一言惊醒梦中人,怎么我竟然一直没想过可以这样?”吕布轻拍额头,率先笑了。
然而,他的一双眼睛,却一刹也没有离开过眼前这人,如野兽紧盯猎物。
女人一直低下头,勉力呼吸,仿佛被迎面强大的压力弄得透不过气来。
“没有祖上名声可倚,没有强大的生父可靠,就只能用这种方法,才能在这讲求门第身分的时局里最快出人头地,聪明,聪明啊。”男人神色自若,轻轻拍掌。“可是,世上强者又岂止一人?假如当你依附了一名强者,认其作父,后来又发现人外有人,有人比你义父更强,那时候……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视野与智慧比数年前大有进境的吕布,随丁原离开并州后,遇上一个又一个的更强者,吕布也一直在暗里询问自己这个问题。
在真正强者云集的世界里,强者败,更强者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