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没有最强,只有更强。所谓最强者,尽争一时,却不是一辈子的事。
视野越广,他越是明白,丁原,并不是他的最后。
如今按兵不动,不过是因为害怕重堕昔日陷阱,未有十足把握,又或者,是因为还未遇到一个强大得值得不顾一切、不理后果,甚至甘冒天下之大不题,背负忤逆的天大罪名,愿意为之牺牲的男人而已。
假如就在洛阳这地方给我遇到了呢。
那时候,我该如何抉择?
刹那间,吕布竟然有种丝萝难寻可托之木的悲哀。
一种不被人当做人看待的,只有贱妾才能理解的悲哀。
“怎么办?呜——”又一声叫喊从帐内涌出。“呜吔——大夫!我不做了!大夫!放开我,我要回家,呜——”
挣扎。凄厉而无助的挣扎。鼓尽全身气力的叫喊。
“狗熊。”男子从鼻孔喷出一口气。“里面那个病人,是早年出兵剿乎黄巾有功的显赫将领,世代为官,可惜,却连点点恐惧与痛楚都承受不了,没的玷污了祖上辛苦积存下来的功名。”
“英雄。”吕布深深吸一口气。“贪生怕死,人之所欲。能够冲破世俗枷锁,勇敢呼喊,帐中人在我吕某心中,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英雄好汉。”
刹那间,铜盘的火,又更盛了。
缭绕如蛇,烘得人脸颊生痛,直把眼前对方的身影都扭曲撕裂开来。
“吕某?啊——对对对,刚才差点就想起来了。”男人打破沉默,轻拍额头,却又忍不住皱眉觉痛。“阁下该是并州牧兼骑都尉丁原麾下红人,这几年间被擢升为主簿的义子吕布吧?听说阁下近年勤奋苦学、熟读经书,从刚才阁下头头是道的卓见所看,这些传闻看来是真的喽?”
瞬间被摸清了底细,吕布禁不住一凛。
“吕主簿,此地远离并州,今番随义父屯驻河内,是路经此地,还是想借意探路进京?”
吕布随丁原屯兵河内不过是月前的事,大军易服换旗,行事低调,还是被轻易看穿,眼前这人的情报网,绝对不能小觎。
“看来……主簿大人是随义父共襄大事对吧?是应何进大将军之邀,还是袁绍的暗里召集?”男人压低声线。“怎么了?你的义父丁原一直在等一个堂皇入京的机会,究竟有什么打算?”
这个男人,尽管如今仍然寂寂无闻,却绝对不是个小脚色。
甚至,比当世声名显赫的,更厉害。
“英雄在于宏观天下,不在于一时之气——”吕布正盘算如何摸清此人底细,乃正色道。“——也不在于陌生人的误解。义父屯兵河内,不过为防黄巾乱京,尽忠维护汉室,其心可昭日月.”
“呵。是吗。”男人笑了。“那你呢?你的心,又是否水清无鱼,可昭日月?”
呜吔!华大夫请、请住手!我的骨头!呜——
“吕某一向不重视颜面,也习惯被人误解。”吕布脑里飞快掠过十来个近年崭露头角的新星名字,然而却没有一个,能与眼前此人准确配对。“只要活着,哪怕什么颜面?敢闯这一关的,才是真英雄……”
“阁下的理论,的确很新颖。”男人搔搔头。“那么说,如果有一天你为人所掳,也会不顾颜面,哀求活命?”
“即使有一天,吕某被阁下所掳——”吕布双眼精光暴射,语气却轻松平常。“——也会不顾颜面,向阁下跪地哀求。”
“哈哈。”
“哈哈。”吕布也笑了。“哈哈。”
“哈哈。但愿真有这么一天,让我能够亲眼见证阁下的聪明与高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吕布拍腿大笑。“那么说,如果有一天,阁下为吕某所掳,即使受尽煎熬,也记紧顾全颜面,不哼一声,死也别要求我放过你了呵。”
“如果有这一天。”男人正色道。“定当慷慨就义。”
“你跟我有点相像。”
“是吗?”男人开怀笑了。“哪里像?”
“这里。”吕布的食指,有力地点在太阳穴旁。
“哈哈。这里吗。”男人大笑。女子纤幼冰凉的十指轻揉男人的太阳穴。“不错。”
“再问阁下一次。”吕布霍地站起,执起地上烧得正旺的铜盘,一步,一步,朝男人缓缓踱去。“你是敢于呼天抢地的英雄,还是……”
铜盘上的火,彷佛随时爆发,下一刹就要往仅距几步之遥的两人狠狠噬去。
一步,再一步。脚步声很轻,也很沉静,却犹如万雷将落,一触即发。
“……死也不哼一句的,狗熊?”
女伴十指连同整个身子抖颤,身上串挂的铃铛铃铃作响。她只能紧咬下唇,犹如待宰的小兔,却又不敢大叫奔逃。
“我?嘿嘿嘿嘿嘿……”男人一手按住女伴,一手伸到脑后。“……我不过是个来看病的病人而已。”
只消再往前多走两步,吕布手中的火盘,就能盖在两人头上。
今日不除,他日必成我人生路上的大患。
“看病?你来看的,是什么病?”
吕布提腿。还剩下一步。
霍。
华佗口叼竹叶,拨帐而出。两颊浮现奇怪青筋的他,瞥了吕布一眼。
吕布止住脚步,俯视无声踱到前面的华佗。
“吕大人有劳了。炭火不够我会着茯苓再添。”华佗接过吕布手中铜盘,放回地上,取去从帐中追出来的茯苓递来的热布,一边抹手,一边朝男人走去。“阿瞒,时间够了。”
男人紧盯吕布,缓缓坐直身子。
吕布的视线一刻没有离开过男人。他随便找个位置坐下,轻轻把额头的金刚环移好。
男人把右手从后脑移开,朝华佗倾侧身子。原来男人整个后脑插满长如竹箸的钢针,然而男人刚才却一直谈笑风生,搔痒乱动,还倚在女伴大腿上作戏,要不胆大包天,要不,根本就不把这些当一回事。
华佗一边嚼咬竹叶,一边替男人拔针。
“头痛。”男人手法纯熟,自行帮忙拔针。“曹某来看的,是头痛。”
“吕大人……”华佗道。“阁下也是来找我治头痛的吗?”
“你跟我……”曹操箕踞而笑,食指轻轻点在太阳穴上。“……原来真的有点相像。嘿。”
那一刹,吕布的头,又痛起来了。
公元一九八年,两个看病的人巧遇后十年。
那一年的雪,同样灰茫,同样沉重。
两个头痛的人,辗转在白门楼再遇。
其中一人,想起濮阳练兵,
被对方迫至穷巷,走投无路,险死还生,
再想起当日初遇谈及被掳时的豪言壮语,
禁不住捏一把汗。
接着,头就更痛了。
跪下被缚那个,想起当日初遇时承诺过那番话,
禁不住抬头望天,暗暗骂了句脏话。
越骂,头就越痛。
梅雪争春未肯降,日暮成灰天又雪。
辗转十年,白门楼内。
一个哭喊乞降,一个沉默犹豫。
姿势各异,两人心中盘算的,也回异。
唯一相同的,是两个人,那一刻的头,都很痛。
后来,雪停了。
其中一个人的头,终于不痛了。
因为,他的头,连同一条血迹干涸的粗绳,
一同被埋在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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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迎虎驱狼
屯驻河内的丁原,终于等到他经营了一辈子的机会了。
公元一八九年,灵帝急病崩殂,何皇后连同兄长何进大将军以一己之力篡改诏书,于灵帝柩前立何皇后之子刘弁为帝。何氏垂帘听政,权倾朝野,连太皇太后亦因与何氏作对而惨遭暗杀。
灵帝驾崩之后,何进与十常侍斗争渐趋白热。自太皇太后一死,十常侍各自盘算,有人杀掉同伴献于何皇后笼络求存,有人积极拉拢外力抵抗。一直努力巴结打通关系的丁原,终于等到何进广发天下的檄文,立即带间所有兵马,连同义子吕布进京,成功抢占先机,与何进密谋尽诛宦官。
“丁大人,永乐太皇太后的事,干净俐落,干得不错。”何进于私邸中,朝丁原捋须而笑。“我的好朋友啊,接下来,一直吵闹不休,说我何氏篡位乱政的那些阉公,你说该怎么办?”
“何大人放心,一如以往……”丁原神情恭谨。“……这种事,就交由小人代办好了。”
“很好。”
“大人,待此琐细解决,不如择日再跟小人赛犬,如何?”丁原抬头。“府中最近进过一批天竺奇犬,凶狠忠勇,比蕃獒犹有过之……”
“是呢。咱们已经很久没有赛过了。”何进道。“对了,我妹妹何皇后跟你要的猲獢,送她了吗?”
“刚才小人已派义子前往宫中送犬,大人不必操心。”
“很好。”何进紧执丁原双手。“建阳兄,如果宫中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忠诚勇敢,我何进就可以全力匡扶汉室,再无后顾之忧了。”
“大人请放心。今后有小人替大人分忧,大人定必随心所欲……”
丁原躬身揖退。他朝站在门外戍卫的吕布点一点头,表示事已谈妥,乃沿宫中长廊离去,却在殿阁拐弯处忽然跟另一队人马迎面碰上。来者衣饰华贵,浓眉短髭,一脸宽雅,黑暗中散发着一股凛然不凡的气度,身后护卫之人却额围铜圈,短发凶相,虽不至面如獬豸,却也强悍狰狞,黑暗中自有一股吓人威严。但见来者目中无人,身后护卫武者正磨拳擦拳,就在两队人马快要迎面碰上之际,年纪较大的丁原还未张声请教对方姓名,竟先止步颔首,侧身让道,不知情者还以为丁原连同吕布与侍从正对来者列队恭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