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为首那人衣袖拉风,正眼也没望过丁原,只冷冰冰的抛下一句谢谢,就继续前进,半分也没慢下来。吕布清楚听到方才那名壮卫刻意用肩膀撞开自己下颚时刻意发出的惊讶之声,彷佛在说,啊,你比我矮一截,看不到你,真的过意不去啊。
  几年后,吕布跟这人在虎牢关再遇,就以随手一击,震得他鼻血直流,更教他在数以万计的士兵面前,以毫无武将尊严的无奈表情请求说,我们有三个人,请让三十招。
  那一刻,这名武将忽然觉得,这名被称为有勇无谋的男人,仿佛不是生平第一次遇上。
  却始终想不起究竟在哪儿见过。
  走到尽头,短髭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怔住,转身,遥望正从转角消失的吕布的背影,若有所悟,复叹了一口气。
  “大人……”壮卫毕恭毕敬道。
  “文丑,刚才那人是谁?”
  “回大人,那是丁——”
  “——我问的是那名老者身后那个人。”
  他在想,要是能够将此人收归麾下,作为儿子的开路犬,跟颜良文丑配在一起,相信他理想中的北方一国大计,该可以提早几年达成。
  “本初,原来你在这里……”何进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刚好有事想找你,来,入我帐中,我有要事跟你商讨……”
  何进以为,一方面暗示丁原动手,另一方面与袁绍合作诛灭宦官,绝对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万全之策。然而他却遗漏了更重要的一点:真正的霸王,以及伪冒的霸王,分别不在于手段与技巧,而在于运气。
  伪冒的霸王,总是以为万无一失,却又挂万漏一,惨被命运播弄,最终死于非命.
  就在何进跟丁原与袁绍密会没多久,丁原还没吩咐部下动手,何进就被十常侍冒何皇后之旨矫诏所骗,深夜进宫,于黑暗中被十常侍乱剑刺死了。
  噎气之前,他还以为,是妹妹下的毒手。
  “太、太快了……”何进喃喃道。“……外人还没杀光,怎么妹妹你便……:”
  权倾朝野,才摸黑踏上山巅的何进,还未站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摔死了。
  失去兄长势力的何皇后,自此更倚重兄长信靠的丁原。何皇后命令儿子下诏,拜丁原为执金吾,表面上指挥宫中禁军,负责京师安全,实际上,却是把丁原留在身边,终日保护自己和儿子安全。
  而藉口为何进报仇,入宫尽诛宦官的袁绍,却在杀得性起,四出搜寻在逃阉人的时候,错失了他人生其中一个最重要的机会,让宦官张让挟带少帝与陈留王漏夜逃出宫中,被半路杀出、捡了个现成便宜的董卓坏了他的好事。
  日出东方,荧惑如盘。橘色亘日临于洛阳禁宫殿顶。景色壮丽魅惑。丁原伫立于这个梦寐以求的地方,努力按捺激动,却始终抑压不了血液里的颤栗兴奋。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所有站在这皇宫上的人,都会被权力所迷惑了。
  原来,站在这里俯视的绝景,是会教人沉迷,失去理智的。丁原鸟瞰脚下被日光逐寸所及的宏伟版图,终于长长地吁一口气。
  这一年,丁原站在人生的顶峯,只觉畅快无比。
  世人皆以为我丁原不过是个无法在历史里留名的喽罗,走着瞧吧,很快我就会叫你们刮目相看的了。
  何进死于宦官之手,省得动手之余,也教袁绍跟合宦对立起来,鹬蚌相争,正是渔人得利之时。要处理孤儿寡母不难,难在如何暗渡陈仓,不像何进那样僭越,盲目跟朝中百官党人作对,也不似袁绍那样鲁莽,跟杀之不尽的阉宦树敌,给天下人一个轻易动手诛杀的堂皇理由而已。
  丁原一步一步,在宫顶踏着,俯视脚下渺小,推演他的下一步理论。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来人悄然无息站在丁原身后,只消轻轻一推,丁原就跟何进一样,从人生巅峰滑下了。
  可是,这只强而有力的手,并没有这样做。
  “……登泰山而小天下。”这只手,轻轻搀住丁原的臂膀。
  “我的好儿子,你的意思是,观于海者难为水吗?”丁原握住吕布递来的手,从栏上跨下,借力回到地上。“可是,这教人迷醉的风景,只消看过一眼,便毕生难忘了啊。”
  “义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吕布把披风盖到丁原肩上,站在丁原刚才的位置,偷偷俯视万物苍生尽在脚下的迷人胜景。“高处不耐寒,关键时刻,义父小心着凉啊。”
  “很好。”丁原轻拍吕布肩膀。“少帝那边有消息了吗?”
  “孩儿接报,昨夜袁绍以十常侍杀何进为名,召集部下闯进宫中意图尽诛宦官,可是,却发觉除了少数党羽,十常侍首脑人物根本不在宫里……”
  “那张让呢?阉宦的头儿,都逃了吗?”
  “禀义父,有细作指张让挟持少帝与陈留王连夜逃了,然而少帝寝宫重门深锁,表面看来仍然如常,故无从证实……”
  啪。
  “废物!”吹须碌眼的丁原反手就掴向吕布后脑,把他的峨冠都打得哐啷一声掉在地上。“这种事怎么不立即告诉我?你这废物!”
  “义父,禁宫乃规炬之地,守卫森严,孩儿并无职分,行动不便——”
  此刻,丁原根本没有把吕布的话听进耳里。
  因为,他看到,脚下禁宫门打开了。乘舆上正有一皮貂钢甲、黑沉如熊的巨汉,盘坐中间,两条盘虬粗实的大腿上,各放了一只像宠物一样的小犬——不,看清楚一点,那不是小犬,而是少帝与陈留王!
  少帝搂住巨汉的大腿,睡得呼噜连声;而另一边的陈留王,却在大声哭喊。
  巨汉一身胡人打扮,兽皮貂披,额上悬吊一块如日盘般的头饰,轮廓深邃,不怒而威。巨汉身后,是连绵不绝的军队,每一只战马,都比中土军马显得巨大,马上每个衣饰杂乱、身披兽皮的士卒,尽皆器宇轩昂、精壮威武,几乎每一个,都有吕布那么高大强壮。
  “莫非这一群无视法纪、浩荡进宫的,就是声名狼藉的……”丁原抱栏呢喃。“……西凉大军?”
  赶到广场上的丁原与吕布混在围观官员当中,却见乘舆在广场中央徐徐停下,乘舆后竟然拖摞着十数条早已磨擦得衣衫尽裂,体无完肤的宦官尸体。
  刺眼的日光照射在亘汉身上,令他整个身躯镀上一层无法迫视的金光。他把一直用来垫脚的张让首级一脚踢开,首级咕咚咕咚地滚到地上,全场众人登时同声惊呼。
  巨汉徐徐下车,环顾四周,终于,啐了口痰。
  “在下西凉董卓,奉何进大将军的号召入京勤王,岂料途中巧遇大胆挟帝逃亡的板宦,乃奋力护驾,一路保护皇上回京……”
  在场百官鸦雀无声,只有董卓嗓门响亮的回音。
  “为何一路没有人阻止追截?为何一路没有人恭迎救助?你们这班无力保护天子的废物!该当何罪?”董卓高举手上少帝。“看到天子,还不快点下跪!”
  被高高举起的少帝终于惊醒,嚎啕大哭。
  “皇上!你哭,是因为臣下无能!”董卓怒视朝自己俯伏跪拜的百官,指点江山,慷慨狂吼。“皇上!你哭,是哭自己仍然年幼,大权被这群迂腐老朽的儒生左右!无法自己!天子有法,却不得而施,戚宦乱政!朝臣倾轧!天子遇难却无人能救!这是谁的责任?这是你们的责任!”
  “你们!”董卓踱到其中一名半蹲不跪,头缚进贤官的老儒面前,一脚把他盛满圣贤之说的头壳踹碎。“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身后西凉大军振臂同呼。“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坐拥数百年宏伟基业的汉室王朝,登时被这摇天撼地的呼喊震动。顷刻,有人吓得失禁出丑,有人被董卓恶行气得吐血当场,也有人因为愤而抗辩,而被董卓麾下强者轻易把四肢逐一扯断。
  “呜!你……你是谁?竟敢带刀进宫?”
  “华雄。”虬髯汉子一身钢甲铁胄,俯视眼前只及自己腰肋的禁军护卫,扔下佩刀,伸出蔽日五掌,把护卫的脖子轻易扭断。“董卓麾下第一武将。”
  随众人跪倒在地的吕布,遥望巨日下与日同在、闪耀刺眼的董卓,只觉遥远而宏伟。这个无视一切法规,被文武百官畏惧膜拜的男人,竟然比生父以至旁边义父更能给他父亲的感觉。如果世上真有一个人有资格当我吕布的父亲,那么这个拥有强大背影,一辈子也无法被我穷尽的人,该就是眼前这个人了吧。
  比对旁边额嘴贴地,视线不敢与之相触,却恨得牙痒痒的义父丁原,烈日下影影绰绰,空气飘来鲜血的甜腥,吕布终于模模糊糊地,萌起了不该拥有的复杂情绪。
  你一直勤勤恳恳、苦心经营、敢想又不敢做的事,都给眼前这个突然杀出来的西凉霸主捷足先登了。
  如果此刻挟抱少帝、号令百官的人是你,我就不用跪在这里了。
  要折服不是人的野兽,就只有以更野兽的原始本能。董卓的骠悍,以及他的强大,都是原始的,超越语言,无视法规。千百年来圣贤礼教对于这个化外之民,强得能以力量压倒一切道德规条的男人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是这人了。我一直寻找的,就是这个人了。
  此刻吕布全身血液澎湃,好想立即一跃而起,往这个教他心烦意乱的男人冲去。
  要不,用尽一切气力扳倒他,毁灭他。
  要不,用尽一切气力扑进他的怀中,把他逐寸逐寸吞噬。
  吞掉他,我该能吞掉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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