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蓦地,董卓以原始本能,发现了人群中唯一胆敢跟他对视,却又没有抱着视死如归心态的一双眼睛。
  他跟吕布相隔百尺,默然对望。
  他寻到梦寐以求的真正父亲。
  他等到梦寐以求的豢养之物。
  董卓嘴角上扬,瞥了瞥吕布旁边的丁原,踱到一名身披黑袍、下巴留着鬈曲长胡的深沉汉子旁边,朝他耳边呢喃了几句。
  吕布没能在广场此起彼落的凄厉惨叫声中听出董卓所说的话,却只约略读出最初两个字的唇形,该是眼前这名汉子的名字。
  许临。
  吕布反覆咀嚼这个名字。许临。
  当时吕布并不知道,眼前支起双手,紧盯自己的男人,就是董卓身边第一谋士,人称智冠天下的智者许临。
  他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后来会为自己写下《非人论》一书,把不是人之说,发扬光大,流传后世。
  他当然也不会知道,当许临死后,自己会站在山巅,把如今踏在脚下的整座洛阳城,一把火烧给他,当做悼亡的祭礼。
  而吕布也没有发现,当他正在回避许临与丁原目光的同时,正有另一双眼睛,以狐疑不屑的目光,暗自打量,静静窥伺。
  此人一身飘逸,宽袍大袖,跟周围西凉莽夫打扮极不协调。脸如冠玉的他,头围珠串,每条辫子,都以西凉独有的绿玛瑙珠圈串成。
  视线扫过吕布的一刻,这人衣襟里的竹枝,悉数跌下,依稀成一卦象。
  垂头凝视地上蓦然展现的不祥爻卦,男子禁不住紧皱眉头。
  顷刻,流下泪来。
  错不了。是凶兆。大祸难逃。在场其中一人,肯定会为岳丈大人,为咱们带来灭亡之祸。
  “李儒……”董卓把手搭在此人肩上。“……我的好女婿,怎么了?”
  李儒。
  吕布暗暗记下每个被董卓搭肩信靠的人的名字。
  董卓暗暗一再偷望丁原。
  丁原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少帝。
  少帝不敢望向许临。
  许临打量吕布。
  而李儒,终于在人群里,跟吕布视线相接。
  “吾有一言……”董卓的巨掌自李儒肩头落下,踏前一步,朝圆心外围拢自己的百官朝臣朗声说道。“……众官静听。”
  李儒仰望岳丈大人光芒万丈的雄伟背影,识趣地退后了半步。这半步,让他更方便打量吕布。
  “天子乃万民之主,若无威仪,何以奉宗庙社稷?”董卓把一直挟在胁下抽泣抖颤的少帝高高举起,厉声吆喝,直教在场百官胆颤心惊。“今上懦弱,不若陈留王聪明好学,可承大位——”
  董卓眼神逐一扫视众人。“——吾欲废·帝·立·陈·留·王,诸大臣以为何如?”
  原来,真正教人惊讶的事情,是连那一声惊呼,都不会有的。
  就只是死寂。教人如芒刺在背那种胶凝的死寂。
  董卓左臂缓缓下垂,正欲把少帝扔到地上,以右臂高举陈留王,岂料此时,竟有一把凛然之声,敢于划破董卓到埗至今悉心策划的好戏,把他不着痕迹营造的气势一下子扭转过来。
  “天子乃先帝嫡子,初无过失,何得妄议废立?”挺胸而立的丁原,在俯伏低首的群臣之间,显得突兀而高大。“汝是何人,敢发大语?汝欲为篡逆耶?”
  乍听篡逆二字,原本龟缩伏拜的朝臣遗老忽然抖擞起来,血液里对封建与传统的扞卫本能,教他们纷纷抬起头来,有的更由俯伏变成半蹲,朝董卓与丁原二人交头接耳。
  “愚忠,只会换来不得好死的下场。你这只盲目依恋主人的汉室老狗……”董卓缓缓垂下双臂,十只指爪轻巧按住少帝与陈留王脆弱的头壳。“……不怕我当场把你杀了吗?”
  “宁为忠犬,不作贱民。”丁原踏前一步,直视董卓精光暴射的眼睛。“能为扞卫汉室而死,丁原死得光荣。”
  杀意暴现,在董卓朝丁原踏前一步的同时,一个雄伟的身影,同时迈开一步,站到丁原面前,挡去董卓的凶暴眼神,也遮住了丁原灼灼逼人的凛然目光。
  吕布。
  此刻,在百官眼中,吕布的确是一个不顾自身安危,挺身保护义父的孝顺儿子。全仗吕布勇武慑人,教董卓与李儒不敢动手,丁原才不致被当场斩杀。
  然而,同一个场景,各人眼里,却是完全不同的解读。
  在李儒眼中,这一幕,是吕布故意表现自己的抢戏举动。
  在董卓眼中,这一幕,是有人故意以另类手法博取注意的高手招数。
  在许临眼中,这一幕,是董卓大人考察下属反应与才能的公开试炼。
  而在吕布心中,刚才一幕,根本就是义父计算精准、优而为之的一场好戏。
  一字一句,看似一针见血,尽刺董卓痛处,实际上处处留手,不痛不痒。他敢于冒险站起来痛斥董卓,不过是藉此引起董卓注意,为自己的下一步铺路而已。
  遥望董卓耐人寻味的回望眼神,以及凝在嘴角的一抹冷笑,丁原终于轻轻踏前一步。
  即使给他看穿也好,他也继续在人前饰演暴虐冲动的霸王角色。这块肥肉,是上钓了。
  即使这一着在外人眼中看似惊险鲁莽,丁原也很清楚,这不过是如履平地的小撇步。看似踏在霸王尾巴上的这一步,其实,是为了要抢在老虎面前,亲近靠拢,好让今后来个狐假虎威,然后,伺机取而代之的重要一步。
  “一如以往……”丁原暗忖。“……我,又给对方猜到我的下一步了。”
  董卓的下一步,是清除异己,尽诛百官。既为立威,亦为自己的根基,打下良好基础。
  而侥幸未被诛连的朝中官员,他们的下一步,却非殊死顽抗,而是忽然团结,像狗一样纷纷向强大的董卓献媚,在西凉势力下以求苟活。
  而丁原,竟然没有随众人的脚步一同走近。他的下一步,是继续保持这微妙的距离,表面拒董,暗里,却命人将朝中未被发现的反董朝臣名单,送到李儒手中,借花敬佛。
  “我的好女婿,这招借花敬佛……”董卓手执名单,轻敲几角。“……你怎么看?”
  “不出所料。”李儒道。
  其实,当时李儒内心,想起的不是“不出所料”四字,而是另外四个字。
  摇尾乞怜。
  凝视岳夫大人踌躇满志的神情,在忽明忽灭的烛光下,李儒的眼神,在凉风吹过的一刹,绽现出阴騺而深邃的……
  ……妒意。
  丁原的下一步,
  是脱下忠臣的面具,
  演回他最拿手的肤浅贪官角色,向董卓卖力巴结。
  待朝中反董势力进一步被诛清,他的胆子就更大了,
  不仅设宴向董卓赔罪洗尘,悉心奉上奇珍异宝,还献上训练有素的忠勇爱犬。
  只是,任凭丁原如何以三寸不烂之舌推销面前来自大江南北的犬只,
  董卓的目光,还是一刻没有离开过一直默然站在丁原身后侍卫的吕布。
  “真的任我挑一只吗?”董卓朝丁原咧嘴而笑。“哪一只都可以?”
  “哪一只都可以。”盯上董卓的丁原,也笑了。
  蓦地,席间一直默不作声的李儒,斜睨吕布,吐出了一句话。
  “我最讨厌狗了。”
  说毕,越过众人离去。
  酒酣耳热的欢宴场合,顿时鸦雀无声。
  “讨厌狗的,只有两种人。”
  一把声音徐徐响起。
  “一种,是怕自己驾驭不了它。至于另一种……”
  吕布朝刚经过自己身边的李儒悄悄道。
  “……是怕它抢了自己的地位。”
  数年后,吕布又在这个人的耳边,轻轻呢喃了一句话。
  四小狗,挟尾走,
  大狗祸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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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明放暗收
  本该是皇帝才有资格居住的嘉德殿,如今却成了董卓的寝宫。朝中百官对于董卓一再打破宫中规条,每天带剑上朝,随意罪诛群臣,把少帝放在大腿上放肆听百官上奏,均敢怒不敢一旨?
  因为,敢于跟他作对的,早被诛连殆尽了。
  “……吏部侍郎彭越、越骑校尉伍孚,这些跟何进关系千丝万缕的人,跟前天一干人等一样……”李儒摊开一份长长的密谕,上面全是近日细作探得的造反者名单,念了半个时辰,终于把名单上的姓名念完了。“……处以枭首之刑,岳丈大人,是也不是?”
  岳丈大人递给他,要他核实的这份造反者名单,不消说,也是丁原命人送上的吧。
  广阔辉煌的宫殿里,曾经有过的激烈争吵均已绕梁而去。空气里只余下日间似有若无的悚惧尿躁。地上的血迹早已被抹去。李儒站在一团彤云似的淡红色血迹上,却忘了这个被当场剐目砍腿最后失血致死的究竟姓甚名谁。但见阶级上的霸者嘴唇线条仍然刚毅坚硬,从刚才开始宣读名单起,岳丈大人便一直闭起双目,静静托头沉思,是因为侥幸抓着千载难逢的时机,长岖直进攀上顶峰而得小心翼翼以免踉呛摔下,还是由小小的西凉搬到这繁华宏伟的洛阳,必须收敛心神,才不致轻易被眼前轻易得来的成功所惑?
  李儒仰望岳丈大人雄伟巨大的身躯端坐于金碧辉煌、蛟龙盘桓的龙椅之上,只觉更雄伟恢宏,熟悉中透着点点难以接近的陌生威仪,忽然间,竟涌起跪下恸哭的冲动。
  入主洛阳后岳丈大人一直劳心劳力、夙夜匪懈,万千抉择皆得由他作主,无数富贾官员连夜盛宴巴结,要分辨当中一张张笑脸一句句恭维中的机巧诡谲,每句说话每个表情反应都得小心算计清楚,谁能加以利用谁得暂时欺骗静待连根拔起之机,只消看漏一眼听错一句都会危及岳丈大人,这巨大的压力,教李儒连呼吸都觉困难,更遑论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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