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然而连日几乎连睡都没睡过的岳丈大人,此刻却在自己面前,毫无防备地,睡了。
李儒此刻正被一种僭越的幸福满满包裹着。眼前无视天下、杀人如麻的刚猛霸王,只在自己面前才流露出软弱疲惫的一刹,这不正代表我是他所信赖依靠之人么?
能够生而为人,能够为这样的霸主卖命,成为他的女婿,实在太幸福了。
阵阵如潮激动过后,却是微细但锥心的刺痛。李儒想起许临再三告诫的话:把天子挟在胁下并不是结束,一切不过是开始。被咱们占得先机抢驻洛阳,各地州牧与豪强都恨得牙痒痒的,正商议连横联手对付咱们。当中尤以四世三公袁绍声望最隆,也最棘手。朝中能动的都已经动了,可是以司空刘弘和士孙瑞为首的守旧势力却暂时难动分毫,就如蛀蚀梁柱的白蚁,胡乱砍杀,本已朽坏的整座建筑物就得垮了。暂时还得静待一个堂皇的藉口。
李儒近日便是为此烦恼不已。而刚被拜为执金吾的丁原,拥有能跟西凉勇士一拚的并州强大后盾,数万大军驻扎河内,若一言不合兴兵进攻,日内已能兵临城下,既无粮草之忧,又具时机之利,麾下吕布更是所向披麾的猛将,而李修与郭汜等人所领的西凉大军却还要半个月才能抵达洛阳,要拔掉猛虎头上这头虱子,若要不见血,只怕不易。
“做大事,不必留手……李儒。”董卓睁开眼睛,一双虎目精光四射,似乎根本就没睡着,一切不过是李儒胡思乱想。“干么不说话了?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威严的霸主,说话行事,总是俐落直接。倒是肚里千回百转的李儒,结结巴巴。“岳、岳丈大人,我刚才在想……想……”
“许临今乍来报,说李傕与郭汜最快还有半月才到达洛阳。咱们如今虽然气势慑人,但时间一长,只有数千兵马坐镇宫中的咱们,这弱点一定会给被发现。许临让咱们数千士兵每个时辰重覆穿越宫门的欺瞒之计,看来也拖延不了多久。在主力大军抵达前这半个月内,是咱们最危险的时期。”董卓朝虚空伸出手掌。“李儒,这半个月里,表面上一定要风平浪静,任何行动,都得暗地完成。”
“知道。”李儒激动顿首。“即使脑肝涂地,李儒也要为岳丈大人熨平天下。”
“嗯。前阵子送老夫塞外蕃獒,跟老夫把臂游园的执金吾丁原……”董卓轻敲太阳穴,想起李儒中途退席、不欢而散的事。“……你认为怎样?”
“岳丈大人,袁绍虽正与各地军阀倡议联盟,然各怀鬼胎,议而不决,组织成军最快也要数月后,该无法窥准这半个月的空隙乘机来犯,朝中其余反对势力,要不欠缺胆识,要不实力不足,要不未成气候,唯一能给予咱们最大威胁的……”李儒皱眉。“……唯有近在咫尺的丁原而已。”
“拥禁宫卫戍的执金吾之职,并为并州牧与骑都尉,是谓天时;数万大军屯驻河内,是谓地利;那天大庭广众痛斥老夫以提升名声、笼络人心,麾下更拥猛将吕布,是谓人和……”董卓又忆起那天在人群中发现吕布的惊喜与激动。“……跟咱们西凉大军的天时地利人和相比,这毫不起眼、被世人忽略的丁原,倒是不遑多让啊。”
“岳丈大人,咱们手执天子,麾下有神将华雄,以及后方牛辅——”
“华雄?跟吕布相比,不过蚊蝇而已。这莽夫太介意自己在我心里的位置,这想法迟早苦害了他的。”董卓叹了口气。“我董某倒是宁愿拿少帝跟丁原换吕布回来……”
李儒一凛。主子干么对这个崭露头角的武将如此重视?他的武力真的比百人斩华雄更强吗?他的智计有比许临厉害吗?闻说吕布不过是个见利忘义、有勇无谋的莽夫,他拜丁原为义父不过为了攀附权贵,这毫无忠诚可言的禽兽,他的生父就被他——
“李儒,你是我的耳目,你就代我拜会一下这个吕布……”董卓语气平静。“……把这头猛虎收为己用吧。”
“岳丈大人,吕布虽勇,出身却极其可疑……”
“要是强如吕布也被老夫收伏,那么,等而下之者,也自会仿效趋附了。”
“岳丈大人,舆论素谓吕布有勇无谋、见利忘义,笼络此人,只怕有坏名声,而且……只、只怕岳丈大人骑虎不成,反被虎噬……”那晚宴席明知自己跟吕布合不来,却仍然要自己代为游说吕布,岳丈大人究竟是想测试自己,作为对继任人的其中一道试炼,还是太过信靠我的证明?“……李儒生平最恨不忠不义之人,对吕布素有偏见,为何……仍然选择由我前往?”
顷刻,一把熟悉的声音自布幔俊传出?
“丁原此人,最喜欢让人知道他的下一步。”
李儒一凛。
“丁原的下一步,就是让咱们成为下一个何进,当他的靠山。”声音不徐不疾,似对自己所说的,无比确信。“知道王子盯上吕布的丁原,再下一步,就是假意献上吕布,把吕布当做白蚁,蚕蚀咱们。”
“许临,你说,知道丁原下一步与再下一步的咱们……”董卓对许临的出现毫不意外。“……该怎么办?”
许临原来一直在此?
“吕布这人,很受丁原麾下军士爱戴,身先士卒,辄与军士痛饮摔跤,兵权早掌于其手。臣服丁原,不过权宜之计。时机一到,迟早取而代之。”许临双手负后,徐徐步王董卓身旁。“这厮一日一动手,接收丁原权力,便坐拥整个并州,为洛阳最大后患,届时势大难制……”
董卓站起来,轻轻把手搭在许临肩上。
“因此,还是先下手为强,在对方踏出下一步之前,打乱他的步伐……”许临难掩面上得色。“……把他拉拢过来,为我们开关下·一·步。”
许临斜睨李儒。愣住了的李儒,示弱地后退了半步。
此举既可把丁原连根拔起,又能破坏吕布处心积累的计策,然而所得利益又是吕布无法拒绝的——不过,说到最大得益者,还是我方——此一举三得之计,表面双赢,实际上却是唯我方尽取,此消彼长,实在是算无遗策的卓绝妙计啊。
人皆谓许临智冠天下,我李儒如今终于真正见识到你的厉害了。
许临啊许临,今早还跟我一同商议如何合力向主子进谏,阻止吕布来投,如今却站在岳丈大人身边,头头是道分析拉拢吕布的好处……你也实在太深不可测了吧?
原来,即使站在同一阵线,能信靠的人,从来都只有自己一个。
原来,董卓信靠依赖的人,从来都不只一个。
聪明的霸者,自然懂得把信任与权力,分散下放,减低风险。
伴君如伴虎,此话从来不虚。
“骑虎不成,反被虎噬吗……”董卓轻轻转身,雄伟黑袍霍然扬起。“……养虎为患,也得看养虎人是谁吧。嘿。”
所有霸者,都拥有慑人的自信与气度。
而所有自食其果的败者,都是因为过于自信,误以为自己是霸者。
“丁原不过是个错把老虎当作羊去驯养的牧羊人……”董卓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而老夫,却是擅于养虎的驯兽师啊,哈哈哈哈哈哈……”
李儒此刻才了悟,眼前这位岳丈大人的智慧与气度,实在不是自己能够企及的。
“听说这不是人的东西,跟畜牲最投缘。你就拿我的赤兔马相赠吧。”
遥望消失于布幔后的一双背影,李儒终于明白,华雄动辄得咎的担忧与焦躁,究竟从何而来。
在霸王麾下办事,并非有能者即可居之。尤其像董卓这种明放暗收、深不见底的霸王,哪管你有什么姻亲关系,哪管你有何风光往绩,随时失势,随时被踏在肩膀上借力的危机感时刻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在下者不管是谁,也得打醒十二分精神,一刻也不能懈怠。
果然。
卦象说的没错。刚来到洛阳,一切就变了。
昔日跟我同骑共寝的许临,已经把我当作竞争对手看待了。
曾经视我如己出的岳丈大人,如今,也不只把手搭在我肩上。
“太快了。”李儒不住摇头。“一切来得太快了……”
天下越大,野心越大。扩张越快,变质越快。
岳丈大人,这个劫——
“大人……”陌生身影推门而至,在李儒面前抱拳作揖。“……在下李肃,乃吕布同乡。董大人令小人代为牵马,跟李大人一道前往……”
逃不了。
一切原来早有安排。在这时代,我不过是个无法力挽狂澜,被迫睁眼看着悲剧上演到最后的小脚色罢了。
以为是只被操控的小小棋子,却原来是只能眼看,手不能动的观棋者。
“大人,丁原正于禁宫戍卫,咱们得趁此空档,跟正在城郊狩猎的吕布密会啊。”
除了董璜与一众公子,我的对手,原来还有很多很多人。
甚至,还包括董卓自己。
真正的霸王,都不会真的把权力交给谁——就算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真正的霸王,他们相信的,只有自己。
他们真正的继承人,从来,也只有自己。
空寂的梁柱兀自回荡刚才董卓离去前轻轻掷下的话语。
“越是可怕的野兽,越是要放到身边……”
彷佛正朝许临说的一句话,却是瞟向自己而说。
“……这样,虎主才能时时刻刻保持警觉,以免从巅峰滑下,却不自知。”
高处不胜寒.站在彤云上的李儒,没由来的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