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眼前的阶级,刹那无限延伸。
路,还很漫长。
“谢谢……”李儒低头作揖,流下诚惶诚恐的两行清泪。“……岳丈大人,李儒定必不负所托……”
谢谢。
李儒一直以为,自己是主人最信任的狗。
为了博取主人欢心,这头狗,毅然前往密会吕布。
他愿意让这头虎被豢养在主人的身边,要胁自己的地位,
是因为他想向主人证明,到危急关头,真正忠诚护王、不离不弃的,
就只有我。
一直被你忽冷忽热对待的我。
不出三年,李儒终于向董卓展示出吕布的狼子野心。
“岳丈大人,这,就是养虎的代价。”
剑拔弩张。皇宫之内,有人养虎为患,狗仗人势。
有人骑虎难下,被迫狐假虎威。
人兽不辨,兔死狗烹。
真相大白的这头忠犬,终于……
含笑死在主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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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霸王之路
新月如鈎,鈎出各人迂回复杂的鬼胎。
林中,两个互无好感的男人,因为短暂的利益关系,站在一块,佯装和谐友好,表面上百不及义,实际上却在相拒相依。
道不同,却欲相为谋。
“凡说之务,在知饰所说之所敬,而灭其所丑。”
吕布援引韩非《说难》,先来个下马威。只见他话音未落,一箭既出,徐徐回望李儒。
“阁下既为说客,敢问阁下预备了什么话来粉饰我这个有勇无谋、不是人的野兽,让我相信卖父求荣是合理而且必须的?”
“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韩非也这么说过。”
黑暗中李儒把手伸进箭筒掏摸羽箭。
“游说人中吕布,要摸到他的心底想法,可比水中捞月更困难啊。”
湖水如镜,平静无纹,水中新月乍远还近。借狩猎互相试探的两人,言辞间的机锋尖刻,绝不比每支刻意偏离目标的锐箭逊色多少。
“奉先兄,良禽择木而栖。”李儒把插在鸟尸上的血箭拔出。
“文优兄,飞鸟尽,良弓藏啊。”吕布收起弓箭,快马加鞭,抢先在前。
李储双腿紧挟马腹,尾随在后,徐徐挽弓搭箭,箭簇瞄准吕布后背。这吕布也实在太放肆了吧?明明话不投机,竟也敢将整个背脊卖出,毫不提防,要是我一拍两散,把他杀了——反正监视我的李肃刚好不在,李儒有信心,在这十步距离内,管你什么战神,只消我指头一松,这教人烦恼厌恶的芒刺,就会立即消失。
只消松开这三只指头,这逆乱天下、破坏伦理纲常的忤逆贼徒就会消失。
岳丈大人的天下,我的地位,就会很稳固。
可是,李儒转念又想起许临斜睨的眼神。
要是我无法拉拢吕布,削弱丁原实力,为自己增添筹码,今后我在岳丈大人的心目中,只怕地位更加难保吧。
而许临,却是个得势不饶人的阴沉男人。
当亲身接触吕布,在这短短的一个时辰内,李儒更加确认,这吕布,绝对不是人。
许临只是深藏不露,吕布,却是深不见底。
任何人,把任何东西扔进去,都会被这无限深广的黑洞吞噬,却连丁点回首都无法听见。
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驾驭这不是人的不祥凶兽。
究竟……我应该为了天下人除魔,还是为了自己,把噬人野兽带回去,放到主人身边?
李儒犹豫了。犹豫的指头。一松,羽箭便疾飞而出。
“奉先小心!”想过忍住不提的李儒,最后关头,还是冲口而出。“抱歉,我——”
吕布头也不回,置若罔闻,却也不闪不躲。就在疾箭快要射至后背之际,脚下赤兔竟陡地仰天嘶叫,后腿齐翻,及时以铁蹄把箭镞击上半空。
“好!”
吕布兴奋疾呼,俯身吻了马颈一下。
“马中赤兔!果然是神驹!好!”
赤兔似是终于遇到能驾驭它的主人,四蹄翻飞,肆意嘶鸣。吕布配合骏马的嘶鸣,一人一马,同时仰天长啸。林中百鸟惊飞,万叶纷降,如雷杂响铺天盖地席卷而王,大地隐然震动。
“这、这究竟……”
笃信鬼神之说,却从没遇过如此异象的李儒,也忍不住惊呆了。
眼前这人,也许,真的不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驾驭的。
赤兔的步履,比刚才柔顺了。不是因为吕布已经适应了它的速度,而是因为它已经认定了吕布是它的主人,才停止最初的刻意刁难。半个时辰之前,刚刚上马的吕布,不断被乱晃甩翻,好几次几乎堕地骨折,可吕布还是在间发之间紧紧勾住繮绳,繮绳断了,就抓住鬃毛,赤兔狂奔狂甩,吕布紧搂力压,远看如角抵摔跤,又如双人之舞,或者,恋人间的爱抚缠绵。
终于,通过刚才刻意仰翻试炼的吕布,看到赤兔也通过自己刚刚顺势设下的考验,不必命令,也主动为自己翻蹄踢箭,人与马,心意霎时互通,同时认定彼此,终究寻到生命里最匹配的另一半了。
“有了你,今后我的每一步,都轻松多了。”
李儒并不知道,吕布这番话,究竟是在说赤兔,还是在说董卓。
“我家主子的事,奉先考虑如何?”
捏一把汗的李儒,朝吕布狂喜的背影大喊。
“只等你一句话,我家主子的天下,就是你的了……奉先兄,你听到了没有?”
“终于等到了……”
“什么?”李儒竭力追赶,却觉胯下汗血马已有心无力,渐渐堕后。
“林中风大,我听不清楚,奉先兄的答覆怎样?”
“我终于等到你了……”
骑在赤兔马上驰骋如飞的吕布,轻抚月下毛色如火的神驹,若有所思,顷刻,露出一口皎洁皓齿。
“……让我飞跃成神的你,终于给我等到了。”
伏枥千里,我吕布,终究迈开飞跃的一步了。
心念既成,连人带马,竞如飞似弹,倏忽拐弯消失。李儒拍马力追,好不容易,才在一豁然开朗的绝岭上,寻到在月色下人马合一的浑融背影。
这块只供一人立足的嶙峋险峯,赤兔是如何跃在上面的?
艺高人胆大,李儒光是仰望,已经手心冒汗,脚下一阵酥麻。
这从来不肯为任何主人犯险的赤兔,连岳丈大人也臣服不了的神驹,为什么甘愿为这刚相遇的新主人跨岭冒险?
也许,岳丈大人决定把赤兔赠予吕布,是一个太错误的决定。
李儒无法压下这懊悔的念头。
当太有人性的赤兔遇上不是人的吕布,这举世无双的组合会让天下变成怎样?
新月无痕,头上星宿亮如白昼。无垠胜景刹那展现眼前。擅观天象的李儒也为眼前不可能出现的奇景愣住当场,只觉头晕目眩,疲累不堪。
凝视眼前赤红如火的神驹,吕布忽然没由来萌起一种相濡以沫的,只有同类才能互相理解的共感。
只有你,才不害怕我。也只有你,才真正了解我。
因为我和你,都是上天开的玩笑。
我们都是被流放的异类。只有我们,才真正互相理解,明白到在这为世不容的大地上存活,是如何悲哀,如何孤独。
那一刻,吕布明了,也许只有你,才是我永远不会伤害出卖,我也可以完全放心,不怕被背叛的生物。
就只有你。
群山濯濯,如蛭如蝼。俯视崖下起伏山峦的吕布,拔出葫芦凉水掬在手心,让赤兔低头舐暍。
昔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踏足的这片绝岭险峰,如今,却跟土丘没有分别。
“奉先兄……”
汗濡衣襟的李儒站在崖边,气喘如牛。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
额无一滴汗的吕布从容回首,轻拍赤兔盘虬火红的绝壮身躯。
“……请告诉你的岳丈大人,奉先愿为犬马,为霸王开路。”
为霸王开路。
霸王的路,从来都是以鲜血铺成的。
而霸王,总是难以捉摸。
皇宫内,踏进沓无人迹的黝暗后宫,绕过长廊的丁原,竞在亭台的中央,遇上熟悉的身影。
“我终于等到你了……”
宫闱深重,秋云蔽月?
“……丁大人。”
被楼阁窗棂切割成几何方格的丁原,即使再深沉老练,脸上也禁不住流露出惊讶之色。
“丁大人,这兽棋,是西凉人的玩意,跟中土的棋戏颇有异曲同工之妙……”霸王好整以暇,似有所待。额上独有的日盘吊饰,黑暗中反射出刺目闪光。
“……唯一不同的,是它有马无象,有犬有虎……”
有犬有虎。
丁原脑里飞快精算各种可能性,却始终摸不透,不该只身出现于此的霸王,究竟有何目的。
“长夜漫漫……”董卓拿起一只虎形木棋。
“……有兴趣跟董某下一盘棋吗?”
“下棋?”
“谁先吃掉老虎的……”
董卓递手迎客。
“……谁就算赢。”
丁原装作迟疑坐下,心里却在暗自喝采。他的下一步,踏稳了。
对于董卓的出现,他其实毫不诧异。他很了解,对霸王来说,最值得依靠的人,不是下属,不是嫡亲,更非得力助手,而是跟自己实力相当的……敌人。
只有霸王,才懂得霸王的心思。
也只有霸王,才能成为另一个霸王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