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因为发掘出共同利益而暂时结盟的……
  ……朋友。
  老谋深算的丁原,对于分辨真伪,有时,会用上很简单的方法。
  越是滔滔不绝、长篇大论的,越不可信。
  因为真相,通常都能以三百两语简单概括之。
  那夜,丁原呆坐亭中,凝视棋盘上东歪西倒的犬马虎狼,
  反覆咀嚼刚才整盘棋局意外地不发一言的董卓,输棋后徐徐掷下的四个字。
  卖·父·求·荣。
  不容易相信陌生人的丁原,
  他更不相信的,是身边的亲人。
  被这四个宇刺痛了的丁原,
  相信了主动出手的董卓。
  吕布真的主动接触李儒,卖父求荣,以求取得更大权力。
  下轻举妄动的吕布,
  答应了李儒的劝诱,
  甘愿背负卖父求荣的罪名,
  不因荣华富贵,或者那匹赤兔神驹。
  而是,董卓叫李儒代为转达的四个字。
  青·出·于·蓝。
  不轻易出手的董卓,
  独自摸黑离去。
  念及此刻正在千里之外狩猎的吕布与李儒,
  董卓在黑暗中咧开两排白牙,
  送给自己四个字。
  “霸王之路……”董卓踌躇满志。“……嘿嘿嘿。”
  坐·观·虎·斗。
  不轻易睡去的丁原,
  在董卓于千里之外的宫中好梦正酣的同时,
  于宅邸执住吕布的手,说了四个字。
  “与虎谋皮。”
  恭谨下跪的吕布,也回了丁原四个宇。
  “将计就计。”
  天下间,还是亲人心有灵犀。
  “虎父犬子……”
  吕布与丁原相视而笑。
  “……共送霸王。”
  为霸王开路。送霸王上路。
  两阵对垒,三方暗涌。
  计中计,谍对谍,出卖再出卖,敌我虚实纠缠不清?
  董卓、丁原、吕布、李儒、许临。
  环环相拙、步步为营。
  五个戏子,一个败者。
  一场终极智计之战,最后,竟然没有人是胜利者。
  ————————————
  第十章 父慈子孝
  秋风碧月,孤照亭下两个既亲密又疏离的影子。
  亭阁外,几名守兵静看池中锦鲤追逐。原本看来亲好的大小锦鲤,忽然,大的那一只张嘴紧追小的啄咬,小的翻身反叼,一时间,池水四溅,惊起一圈圈涟漪。
  隔岸观照池中风波,亭下二人,依旧默然用膳。
  满席美食,热气蒸腾。两人的脸,也在白气里显得暧昧难辨。
  在蒸腾的白气里,一张笑脸,仿佛扭曲成狰狞之貌;一张白气里看似恭谨和善的笑脸,拨开迷雾,或许是一张阴骘凶狠的脸容。
  “义父,你的胃不好,别吃鱼了,多骨。”吕布把炒菇送到丁原碟上。“吃块菇吧。这菇易吞。”
  “易吞,却烫呵。”丁原道。“我的好儿子……咱们两父子,有多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只怕也有好几年了吧。”吕布把杯中温酒一喝而尽。“……义父日理万机,如此家常便饭,恐怕已是多年前于狗洞分吃糕点时的事了。”
  “呵,有那么久了吗?”丁原混浊的眼珠闪了一下。“还记得,那时候你是义父,老夫却是你义子哩……”
  “还记得最初布儿受伤被义父救回府中,高热未退,神智未清,义父就在床边喂布儿吃稀饭……”吕布声音哽咽,把切细了的菇肉挟到丁原面前,“……义父对布儿的大恩大德,犹胜生父,布儿毕生未忘……”
  其实,吕布还有一句话,想说却又没有说出口。
  那一句话是:其实,我到现在还没确定,那天照料我的,究竟是你,还是你的替身。
  “我的好儿子……”丁原叹了口气。“……干完这一票,不若咱们两父子告老还乡,安静地过些平常日子,好吗?”
  世上最高明的欺骗,不是骗之以理,而是,动以之情。
  亲情,永远是最无往而不利的武器。
  尽管陈套,尽管虚假,只要是当事人,就很容易被打动。
  吕布倒抽了口凉气。
  连这么重的话也说上了。丁原,看来你真的很看重这一仗。
  也许,你对我的关爱是真的。
  可是,你对我的利用,和随时翻脸的不仁,也是真的。
  “义父,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啊。”吕布道。“待义父完成大业,孩儿才天天侍奉在侧,劬劳尽孝,好吗?”
  吕布,你对我的孝顺谦恭,是真的。
  可是,你的孝顺谦恭,并非无条件的自愿。
  让你愿意为我做到这地步,一定需要很大的利益,对吧?
  “好一个孝字。”丁原叹了口气。“我丁原毕生义子无数,最孝者,唯布儿一人而已。”
  亭下一壶酒,共酌无相亲。
  “义父,时候不早了。孩儿要回宫替你办那件事了。”吕布双手举杯,一饮而尽。“假若孩儿无法为义父除去董贼,恳请义父立即收拾细软,离开洛阳,永远别给董贼找到了……”
  丁原举起酒杯。
  举杯邀良月,对影成三人。
  那个缺席的人,那块巨大的肥肉,在两人之间,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巨大阴影。
  “假若孩儿侥幸平安归来……”吕布抖颤抱拳。“……就让孩儿亲手为义父烧、烧一顿饭,咱们父子俩,再好好吃一顿……家常便饭吧。”
  因为这个阴影,两个原本亲密的影子,裂开了。
  “我的好父亲……”想起昔日犬棚旁的相知相依,丁原老泪纵横。“……一、一路平安……”
  “我的好儿子……”念及昔日狗洞旁的天真澜漫,吕布声音哽咽。“……孩儿……不孝……”
  “去吧。”丁原叹气摆手。
  “孩儿告、告退了……”吕布紧抿着唇,低头疾行。两旁守兵莫不为这幕父子诀别动容,有的为吕布送上欣赏眼神,有的立正敬礼,有的。则强忍抖颤,想起自己的双亲,低头恸哭……
  尤其是那些因离乱战祸失去父母的,更加羡慕吕布与丁原的关系。能够在这纷乱的世界里找到另一个疼爱你好比生父的人,是如何不可多得的幸运呢。
  义父,能够遇上你,是如何不可多得呢。
  其实,两人都很明白,这些念白,这些父慈子孝的誓言与承诺,统共不过是逢场作戏。
  一场做给对方看,同时做给世人观看的戏。
  戏演完,角色就消失。投入到角色身上的情感,就得抽离了。
  然而没有人知道,刚才这一幕,是真中有假,还是假中有真。
  吕布只知道,丁原和他,都是尽心尽责的好戏子。
  这一幕,不论真情假意,都必须安插进去,作为伟大计划的某段重要注脚,关键一战前颇具温度的必要过渡。
  没有这一段,就不会有后来戏剧性的高潮,以及余音杳杳的伤怀了。
  背叛之必要。关爱之必要。
  离开白烟缭绕的亭阁,乃入无人之境,吕布的一张脸渐渐清晰起来。
  我的好父亲,保重了。
  吕布挺拔的下巴,刹那间回复一贯坚硬深沉。
  “我的好儿子……”丁原遥望消失于远处的吕布,轻拭眼角,朝另一边倏忽现身的一群蒙面人点头。“……你可要保重了。”
  这群人昂藏十尺,身披兽皮,目露凶光,每一个,都比吕布更高大强壮。
  “究竟是西凉杀手厉害,还是咱们的并州战神比较出色?”丁原把口中半块菇肉吐到地上。“我的好儿子,你可别要折煞义父的威风呵。”
  刚才那场父慈子孝的家常便饭戏,是为了紧接而来的厮杀与背叛铺垫。
  能不能驾驭这两场回异极端的戏,就看演活该角色的戏子火候够不够了。
  刚才的文戏演得不够出色不打紧,接下来的武戏,就卖力一点好了。
  此刻,饰演义子吕布的那名凶兽,在往皇宫手刀董卓的路途上,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偏离了跟丁原约好的路线,悄悄窜进陋巷之中。
  锣声拓拓,狗吠于墙。
  半个时辰后,凉风下,吕布于丁府五里外的密林里,跟数十名刚脱下西凉甲胄的勇士一同换上夜行劲装,并以黑布蒙刀,以免在月色下打草惊蛇,引人注目。
  “咱们待会回到丁府,见人便杀,可切记留下几名重伤家丁,让他们向天下人报信,说这件灭门惨案,是司空刘弘派人干的好事……”
  话音未毕,吕布忽然忆起,这计策,不正是丁原曾经对河东太守尹昌所用那一招吗?
  丁原啊丁原,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相信待会你一定死不瞑目吧。
  “吕大人,西凉人记心最好,放心。”其中一名独眼大汉抱拳道。“许临大人耳提面命的,咱们早巳铭记于心。”
  “我这个刚结拜的义兄也着实厉害。每一计都有连环后着……”吕布脱下金刚环,藏到草丛里。“……让世人以为这是司空刘弘跟丁原的宫廷斗争,丁原死后,董大人就有藉口出手诛灭刘弘,那时候……”
  同一时间,所有西凉勇士都笑了。
  “咱们的董大人,就能取而代之了。”吕布套上面罩。“那时候,咱们该改口称董大人做什么?董司空?董太尉?还是……相国大人?”
  吕布暗忖,董卓啊董卓,你就尽情向上爬吧。
  你爬得越快,我跟得越贴。
  你施展的绝计越多,我就吸收得越多啊。
  “吕大人,时候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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