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李肃……”许临别过头去。“你带同一支人马留下陪伴义弟，事成后护送义弟回宫。”
  “末将听令。”李肃擦过张辽肩膊。“大人，有劳了。”
  “时候不早了。他日有空再把酒详谈，义兄得先回去打点善后了。”许临拱手道。
  “不送了。”
  “贤弟保重。”许临瞄向丁原，向吕布传递关切眼神。
  “谢谢。”
  天色由紫变白，破檐上撒下清晨第一道熹微晨光。
  曾经有过的血腥与喧闹，转眼间，只剩下耳窝里似有若无的空洞回声。
  “怎么了？”檐下阴影中给缚在柱上的丁原，一夜之间，竟像苍老了廿年。他脸色颓唐，有气无力地朝吕布道。“……还不过来动手？”
  吕布没有答话，却仰脸朝天，享受清晨和煦的暖光。
  仰望天际云朵飘飘，吕布暗忖，今天，实在是重新出发的好日子。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曾经在眼中巍峨伟大的你，如今不过是快要灭亡的小小鲁国。
  丁原，我在山之颠，你，却在山之下。
  那里，没有半丝阳光照耀。
  “丁原啊丁原……”吕布视线随浮云流动。“你知道自己因何而败吗？”
  “两虎相驱，董贼联弱抗强，老夫无话可说。”丁原叹了口气。“死在义子手中，本该是老夫第一天收义子时就能预料到的事。可是，我万料不到那个会是你……”
  “荀子曰：孝子所以不从命有三。从命则禽兽，不从命则合礼……你的败亡，不在时不予汝，也非技不如人，而是……”吕布道。“……我在明，你却在暗。”
  柱影下丁原瞪大眼睛，仰望一身晨光，徐徐步至的吕布。
  “从来只有鼠窃狗偷在暗，你凭什么说自己是明？”丁原笑到双眼流出浊液。“天下间居然有卖父弑父之人……称自己是明？”
  “天道无常，人性扭曲，世人为了活下去，都尽力往上爬……”吕布执起画戟，朝丁原踱去。“……相比杀人如麻的凶暴，认父夺权这手段，岂不更为仁慈？再说……”
  战神的登高之路，从来，都是以身边人的尸首堆叠而成。
  每一步，都踏在血泊中。
  “本非骨肉，何谓父子？”吕布高举反射刺目光芒的巨戟。“我姓吕，你姓丁……谁是你儿子？”
  “哈哈哈！没错！我姓丁！你姓吕，你从来都不是我儿子！我不过是被你利用的棋子罢了……”丁原眯起眼睛。“嘿嘿！董卓！你别得意！很快你便会跟我同一下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朝君体也相同！他朝君体也相同啊！嘿嘿嘿嘿！”
  “嘘……”吕布把指头贴住嘴唇，整支画戟插进丁原胸口，戟尖直穿柱后。“……静。”
  “我、我直一的有眼无珠……”丁原咯出一口血。“当初不过看漏了你一眼……”
  “那就别要看了吧。”吕布执起地上断箭，插进丁原眼眶，悄悄在他耳边道：“养不教，父之过。丁原，你愧为人父啊……”
  “你……”对一个父亲来说，最大的侮辱，不是教而不善，而是你根本没有教过什么，没有什么值得拿来教人。
  “你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教我的了……”吕布轻轻扭动箭羽。“那就识趣点，别挡路了吧……”
  “一旦没有利用价值，任何人在你眼中，都、都……”丁原强忍痛楚，不哼一声。“畜、畜生，你真的不是人啊……”
  “无辞让之心，非人也……”吕布把整支断箭逐寸塞进丁原头颅。“……我的好父亲，你就让一让吧。”
  混和了鲜血的浊泪，从丁原眼眶流出。
  原来，我也是张杨吗。
  我不是丁原，你才是丁原。
  我只是你的张杨，被你利用，然后，弃如敝履。
  哈哈哈哈。丁原，这就是你的下场了吗。
  我的好儿子，别太早松一口气。终有一天，你的下场，也会跟我一样。
  “嘿……咳……嘿嘿……”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殁，观其行。
  似有若无的脚步声，乍远还近。
  “孩儿不孝……”吕布侧起耳朵，松开五指，紧紧拥抱丁原。“……不必替孩儿担心，孩儿已经找到一个比你更有资格当我父亲的人了……”
  丁原剩下的一只眼睛，瞥见逆光里有一坚实背影远远伫立。
  这人刚巧转过身来，额头的圆形发光物直刺得丁原眼睛生痛。
  孩儿，你想要的光明，就在那里吗。
  怎么看，那都是巨大的黑暗啊。
  这些年来一直陪伴在侧的儿子，终究羽翼渐丰，离开父亲，离巢自立了。
  看着你一步一步成长成熟，看着你一步一步离我走远。
  丁原其实并不理解，此刻无法停止的眼泪，究竟为何。
  是不甘、不舍、忿怒、悔恨，还是那因着扭曲父爱而生的骄傲与感动？
  这种莫名其妙、痛楚变异的爱，又是为何？
  也许，丁原怀念的，是当日卧病在床那个虚弱瘦小、动弹不得的小吕布。只在这个时候，他才完全依赖他。
  那一瞬，我和他，没有利害冲突，我是他的全部，他，也是我的全部。
  然而，这幸福的一瞬，却要待到两人血刃相向，自己弥留之际，才蓦然发现。
  如果……如果昨夜那一顿团圆饭，能多吃一会，就好了。
  丁原嘴巴微张，气若游丝。然而不管他的嘴巴如何张张合合，也不可能等到他的儿子回来了。
  猛烈的日光下，浑身闪着新生亮光的吕布，以稚兽的轻快步伐，连蹦带跳，扑到黑日般的巨影旁边。
  乳白色的脑浆涎到丁原僵硬的嘴角。
  “我的好儿子……”董卓轻拍吕布肩膊，替他理好衣衫。“……天亮了，咱们回家吧。”
  “嗯。”吕布头也不回，乖巧点头。“爹，咱们回家吧。”
  那一夜，站在人生巅峰，
  尽兴大醉的董卓，摊坐几上，朦胧间，嗅到一阵烧焦气味。
  “嘿嘿嘿嘿。”
  是你。
  “我，笑得很难听吗？”
  成王败寇，你已经成了一块石碑。回来干吗？
  “谁相信权倾朝野的董卓……曾在深宵于耳目众多的深宫……跟我说过话？”
  眼眶插着羽箭的丁原，染血乾硬的咱缯白胡兀自燃烧，几乎揩至董卓鼻尖。
  “即使刚才说出来，你的部下也不会相信吧……嘿……”
  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吗？
  “董卓，你这一步，实在太……高明了。”
  董卓没有答话，仍旧冷冷睥睨业火中皮剥肉落的丁原。
  董卓。你以美名接收我的一切，却让吕布负上一切恶名，
  顺势杜绝吕布暗中接收我的权力，举起大义旗帜为我复仇的机会……
  董卓啊董卓，你以为自己用了最聪明的方法除去眼中钉，
  你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不是人的畜生……不，
  在这模仿能力极强的拟态虺虫面前，
  示范了一次最危险最可怕的戏法表演啊。
  只怕这孩子消化吸收之后，将来会以其人之道还之啊。嘿嘿嘿。
  那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做养虎为患了，嘿嘿。
  “董卓，你以为……当这孩子的父亲，是一件很轻……松的事吗？”
  丁原以快要被烧融的五官，诚恳朝董卓苦笑。
  “我等你。”
  不及黄泉，无以相见。
  “董卓，我在地府等你。很快……”
  丁原的笑容终于完全烧焦。
  “……我们又会见面了。”
  董卓一直没有说话。
  他只是举起如巨熊的指掌，让插在丁原眼眶的箭镞，再陷进一点。
  “养虎为患？”
  在梦中让丁原再死一次的董卓，无惧业火，缓缓吐出余下四个字。
  “能者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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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飞跃成神
  皇宫之内。董卓斜睨盘坐龙椅上的燎原火，竭力按捺惊讶。
  太快了。妈的。真的太快了。
  “孟子说得对，权力这东西，你喜欢的，在下面的人会更喜欢。只是……”风卷布幔，吕布双手负后，遥望董卓。了：.有曰：能者居之啊。”
  “你是来救我……”董卓冷冷瞟向表情暧昧的吕布。“……还是来杀我？”
  “义父遇刺，义子又怎会置之不理？只可惜……”吕布逐步逼近董卓。
  “只可惜他这次来迟一步，眼见残兵杀……”燎原火扯下士卒乔装，霍然弹起。“……董卓！”
  丁原啊丁原，你说得对。
  “纳命来！”燎原火提剑跃起。
  咱们的好儿子，吸收能力也实在太可怕了。
  短短两年内，就把我信任的部下与继承人不动声色削去。华雄、董璜以及一众外甥侄儿相继惨遭毒手……当日逐步蚕食你权力的他，有这么俐落迅速么？
  知道吗？这小兽，还把当日你我互发之计，极致推演，而成更臻完美的移花接木。短短几天之内，风卷残云，落花流水，连串计谋环环相扣：离间天子、毒杀小皇爷、削去李怪郭汜兵力遣回西凉、胁迫王允献上貂婵以乱我心、威胁残兵行刺扰乱，一步紧接一步，最后，把所有罪行转移到我的真正继承人李儒身上，让我众叛亲离、孤独败亡……
  只是，实在太快了。怎会快得如此？
  吕布啊吕布，我以为，只有我才敢收留你这个卖父求荣的小人。
  因为我需要一个真正的将相之材，而且我知道，你一直渴望找到一个比丁原更值得吞并的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