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吕布一头痛,上苍就笑了。
“嘘……”额露青筋的吕布把食指轻轻贴于唇边。
盖棺而论,我董卓不过是个燃起天下大乱的火头。
“静。”巨戟一挥,头又开始痛起来的吕布,终于动手把烦人的聒噪笑声消灭了。“我在思索中……”
而你,却不可能是终结世上混乱的最后胜利者啊。
你这个战神,我看你还能战胜多少场战役?
接下来,将是兵不血刃的暗战时代。经此一役,背负沉重天罪的你,还能走多少步?还有谁愿意当你这三姓家奴的父亲,被你侵吞蚕食?
今后再没有人甘愿当宿主被你吸吮寄生,往后你被迫自立、孤独无援的漫长岁月,你还可以从谁的身上学习模仿?
我的好儿子,我不得不承认,这一步,的确是你人生最漂亮精彩的撇步。
同时,也是你跨得最远的一步。
可是,直正的战神,并不是你。
真正的战神,是你如今怒目而视,却无计可施的这小子。
这个漫不经心,却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厌战少年。
孩子,这一步,已经是你的山巅了。
接下来,你将会缓缓从人生巅峰下滑,浅尝生命里不断失去的滋味。
无论接下来你有多强,你还是无法抗逆命运早己在你身上刻下的诅咒。
你,就好好享受这飞跃成神的一瞬吧。
接下来,你的下场,就会跟我和丁原一样了。
被家人出卖的滋味,很快你便能够亲身体会。
我的好儿子。你对我无义,但我对你……
此刻我体内那一丝不舍与担忧,算是父爱吗?算吗?
这种同时夹杂强烈被出卖的痛楚的……关爱,也许,只能勉强说是……
痛爱。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
(孟子曰:“怨慕也。”)
真讽刺。霸王董卓,弥留前萌起的最后一念,竟然……是对我忤逆义子的痛爱。
嘿嘿嘿嘿。丁原,你死前那暧昧不明的眼神,也是因为这痛爱的关系吗?
原来,到最后,也只有霸王,才了解霸王的孤独。
也只有霸王,才了解霸王的痛爱。
嘿。
我的好儿子。
我等你。
我……在地府等你。
《左傅》曰:庄公遂真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既而悔之。
既而……
……悔之。
尘埃落定,接下来发生的事,大概同样可以用落花流水四宇形容。
董卓与李儒背负一切恶名死去。
吕布背叛了另一个父亲,罪加一等,万劫不复。三姓家奴之名终焉完成。
这一年,吕布的名声跌至谷底,同时,他的权力与地位却飙升至顶峰。
吕布最后还是胜利了。尽管不是以他想要的方式。
他盯着这个教他莫名厌恶的纨绔子弟从容离去,暗自决定了人生最后一步的落脚处。
“你等我。”吕布斜睨司马懿。“很快,我便会来找你。”
“我等你。”司马懿狼顾回头。“不急。很多人也在等你。”
司马懿与燎原火有惊无险,全身而退。救不了王允,却惊觉原来恋栈权力的他早已选择了最好的归宿。这人情债还了,也就各不相欠了。
王允跟吕布,一文一武,互相制衡,天下大抵还是能够安宁一时的。
吕布想要的,最终还是得到了。
尽管,跟他伟大戏本里所编排的,多少有点出入。
(蛹出为?,?而蛅蟖,有物于此,屡化如种。功立而身废,事成而家败。三俯三起,事乃大已。)
登泰山而小天下。凝望被丰罕钉嵌在大殿正南门旁边的宫墙上,像昆虫标本一样的董卓尸首,吕布眉心皱折像夹了一根针。若有所思的他从龙椅上一跃而下,双手负后,从侧门离去。
“主子……”张辽紧随吕布益发巍峨雄伟的背影,拾级而上。“……等一下,外边还没——”
忽闻暗角一声嘶鸣,吕布精神一振,从殿阁往外跃起。就在吕布急速下坠间,忽然,一团熊熊烈火,迅速闪至吕布两胯之间。
“好兄弟!好!”
此刻我能够放心闭上眼睛,放松全身去依靠拥抱的,就只有你。
赤兔身影如风,在夕阳下撕开一道红金血影,把宫殿刚褪色的血腥染回腥红。动念之间,人马合一的浑然身影转瞬已跃到宫殿最高的楼阁上。一直闭上双眼任凭赤兔带领的吕布,但觉凉意渐生,乃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
终于来到这一步了。
这里,就是这片大地最高耸的地方,无数英雄与强者梦想攀爬站立的位置。
“文远,下一步理论的极致精髓……”
赤兔血色的汗水从马蹄蜿蜒流淌到皇宫的砖瓦上,直教檐前点滴,滴滴分明。要是此刻有谁被红色的水滴沾到发髻而抬头,大概会以为天降血雨。
却不知道是天雨栗鬼夜哭,还是腥风血雨,苍天有泪。
“……那就是,让自己也猜不到,自己的下一步。”
下一步?既已飞跃成神,一切圆满解决,成为雄霸这片大地的绝强武者,还有什么下一步?
“那……主子是想不到下一步究竟要干什么了?”张辽仰望主子,一张轮廓深邃的侧脸,在灿烂逆光下,一如千百年前的秘殿神像,遥远而无法触摸。
“下一步……”吕布耸耸肩。“……也许是当个父亲,生几个孩子吧。”
“哈哈哈哈……”张辽彷佛听到世上最荒谬的笑话,臂挟长剑,抱腰狂笑,笑得身上甲胄沙沙作响,好像快要跌进流沙似的,沙沙沙沙哈哈哈沙沙沙哈哈。
“刚、刚又杀了一个父亲的、的儿子说……想当父亲?想生孩子?哈哈哈哈……”张辽忍不住以手背拭去因痴笑而流出的眼泪。“主子不怕、伯报应么?哈哈哈……”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爽朗刺耳的笑声,映照骑马者脸上无辜诚挚的表情,成了这个染血黄昏下最耐人寻味的一幅图画。
“战、战神……?!”宫殿下的将士遁声以手额覆,遁声仰望,乃向周围指点殿顶金光闪闪的身影。“战神!!是战神!!”
崇山律律,飘风弗弗。骑在赤兔马上的吕布睥睨苍生,摊开两臂,迎接脚下惶惑众生的仰望膜拜。
“战神!”三营将士以手额覆,指点殿顶金光闪闪的身影。“战神吕布!”
手执奏摺,在殿门前指点百官的王允也闭上了嘴巴,回身朝众人指点的方向眺望。
“战神在哪里?”“是战神!”“战神!”“战神——!!”众声如浪,直奔上天,直教大地掀动。赤兔有感脚下摇晃,乃轻踏前蹄,仰天嘶鸣。
“主子……”
张辽凝视眼前稳如磐石的背影。
“……就把这萎靡百年的汉室震个稀巴烂吧。嘿嘿。”
“战神!”“战神!”“战神!”“战神——!!”俯视蝼蚁一样的臣民吵吵嚷嚷,吕布若有所失,却不知道是目的已达之后附带的空虚失落,还是为渐戌泰山之小而不是味儿。
如果这已经是天下的巅峰,世界的尽头……接下来,还能往哪里爬呢。
芸芸众生,不过希冀在平凡生命中有过一瞬被视为英雄,一类升格了的高级物种,于愿已足。而英雄,却并未甘心,时刻妄想在有限的生命里爬上更人迹罕至的顶峰,由会迟暮的英雄,一千而起,成为永垂不朽的神只。
生命的尽头,众生的夙愿,不过是由人为神。既已成神,下一步……还有下一步吗。站在大地与生物万仞巅峰的吕布,在生命中最灿烂辉煌的金光下缓缓回头。
云在山之下。腾云驾雾,站在大地与生物万仞巅峰的战神,在生命中最灿烂辉煌的金光下缓缓回头。
“文远,告诉我……”
吕布轻抚腮边胡须渣,闭目享受温暖余晖。
“……我是谁?”
“你?”
张辽敛起笑容,把佩剑挑于肩膀,饶有深意地扬眉。
“你……不·是·人。”
“不是人吗……”
这个把天下部踩在脚底的男人重重的打了个呵欠。他把头上的金刚环卸下,嗤之以鼻。
“……嗯。”
好儿子。我等你。我们在地府等你。嘿。
吕布手一扬,头上的金刚环就以最诡异魅惑的弧度自指尖离脱,割裂穹苍,旋转成血,挟着最雄壮浑厚的兽噑,以及撼动大地的欢呼哄动,直往沉沉殒落的巨大斜阳飞去。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从这刻开始,以至千秋万世,世人都会说,我吕布——
或者燃烧,或者击坠。
“这个他妈的吕布……”
——不是人。
白门楼外,灰雪纷飞。
“曹大人!吕布愿降!曹大人!你听到了吗?”
被五花大缚的吕布,披头散发,跪求乞讨,只求能够熬过这一关。
“吕布愿为爪牙,为大人平定天下!曹大人!请饶命!吕布不想死啊!”
怕死非英雄。
然而,只有真正的英雄,才知道活着能做更多的事。
头痛欲裂的曹操,于白门楼内扼腕浩叹。
可惜,吕布你生于一个封建迂腐的时代。
即使我容得下你,整个时代的所有人,都容不下你啊。
“吕布。”许褚手执粗绳。“父亲、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