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僮仆竭力咬住下唇,耳根通红,开始冒汗,巴望这要命的不安时刻快点过去。
顷刻,门后响起大人温厚沉实的声音。“快传。”
僮仆松一口气,把门打开。“诸位有请。”
门声苍老。其中一名来使把门关严。待僮仆走远,即在房间绕了一圈,四下打量。
“不必担心,臭虫。”刚才被僮仆称为尚书仆射大人的中年男子摊坐椅上,左手轻揉肩颈,右手随意挥洒。“脖子好痛……说吧。”
确认安全后,贾逵又吁了一口气,褪下面罩,在大人面前跪下,把一布帛包裹之物事呈上。
“二公子。这是孙权转赠给您的……纪念品。”贾逵眼睛不住眨动,彷佛努力在空气中抓住适当的词汇一般。“嗯……”
“纪念品?”一直托头,彷佛仍旧苦苦追思刚才无梦之梦的内容究竟是什么的司马懿,乍听“纪念品”三字,扬眉睁眼,彷佛早已猜到布包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却又惊讶于孙权一再令人惊讶的词汇形容。
以及,处理事情的包装手法。
“是的,孙家那边说,这是借花敬佛的……纪念品。”
“好一句借花敬佛呵。”凝视布包里徐徐展现的首级,表情一直从容的司马懿忍不住嘴角上扬。“孙权越来越教人喜出望外了.这一着……的确很有意思。几乎教我想起跟咱们同一阵线的旧朋友……然而这位号称退无私交的朋友,却不可能跟孙权有所牵系的吧。”
“二公子,你是说……”贾逵皱眉。“朝中的……”
“只是,这位朋友……自从世子开国即位,被擢升太尉一职后,已经再没有使用这一招了。”司马懿摸了摸颈项。“我也很怀念,当年那个擅以黑暗兵法创下无数传说,以一成兵力,先挫李肃,再败吕布的三奇啊。”
“是……贾诩、贾大人?”
“荆轲刺秦、公子献头。”司马懿嘴角漾开的笑意,很快就沉入黑暗的湖底。“嘿……三奇。这名字,在这年代,早已变成深宫里蒙尘的前朝古董了。如今人们只知道谁是五官中郎将、贾太尉,谁还记得谁是八奇中的老三,暗行阵法的创始人?”
司马懿吹熄蜡炬成灰的烛火,把烛油淋淋漓漓的烛台拨到一旁,换上另一支新烛,燃亮。刹那一室顿然光亮起来。
“俱往矣。”司马懿随手往帐下一指。“走在阳光下的人,早已把夜壶踢进床底下了,谁还会记住那黑暗肮脏的过去呢?需知道死得最不明不白的人,就是最喜欢恃熟卖热,随便踢翻人家辛苦藏起来的夜壶的人。”
贾逵咽了咽唾液,不敢答话。他知道,二公子是有感而发。
“臭虫,这人头,你查过了吗?”司马懿凑近人头,反覆检视。
“是的,小人已亲身查证过,也盘问了带着人头投奔孙家的范强与张达二人,推演细节过程,发觉所言非虚。这个……真的是……”
来使里一名从没开腔的蒙面人,忽然在这节骨眼身子抖颤,大声咳嗽起来。
司马懿瞄了他一眼,迳直接口。“真的是……张飞的人头。”
张飞的人头。
曾经在百万军中予取予携,取下敌军大将首级犹如探囊取物的他,如今,首级却突兀地,带着强烈教人难以置信的诡异感,陈列在烛泪融糊的朱漆方案上。
眼前的头颅。披发散髻,细看之下,银发几乎比黑发还要多。略觉浮肿的尸首虽已不复当年,然而没有眉毛的眉骨仍然隐隐透露生前的峥嵘勇悍。据报是在睡梦中被砍下的头颅,然而细看头发的散乱程度,以及已呈暗灰、圆眼狞笑的一张脸,却似乎另有别情。
司马懿暗自琢磨,凝视眼前如此苍白素净的一张脸,忽觉有所欠缺。他无法言明,究竟是因为一同见证过那个众星闪烁的年代如今又少一人,还是为某个故友失去了同生共死的好兄弟而怅然若失?
那个人,如今不知过得如何?
明明多年不见,却又仿佛不时在梦里相遇,音容宛在——罢了,再想下去,梦与现实都搞不清楚了。为了驱去这种错乱感,司马懿伸了伸懒腰,朝门外大喊:“给我拿夫人的胭脂铅华来!”
喊了好几声,才听得焦急莽撞的脚步声从稍远处跌跌撞撞传至门外。
“大人……”僮仆一脸戒惧,气喘不已。
“请问大、大人……有何吩咐?”
“给我拿夫人的胭脂铅华来。”
“什、什么?”
不仅僮仆,就连在场所有人,都向司马懿投来疑惑的眼神。
“看什么?”司马懿依旧神色自若、运筹帷握。“臭虫,快起来,给我磨墨。”
各人面面相觑,疑窦更深了。
一盏茶时分过后。
司马懿手持工笔,轻轻沾了一点墨,以专注而虔敬的姿势,点下去。
歪斜夹缠着不知道是岁月不饶人的皱纹还是不为人知的伤痕的一张脸,因为吸饱了胭脂水墨,涂上了铅华,终于鲜活真实起来。
没有人会忘记这张脸。即使不认得这张脸上妆前的真实模样,至少也忘不了,这张脸上妆后的勇悍轮廓。
对了。是这样了。先由额尖画一条中通外直的竹节,一笔到底,直下人中,再于两眉各自薰染一弧如蝶翅的圆圈,最后,再接连人中那一笔,花开两朵,于上唇勾勒至两边嘴角,画下一“山”字。
山上有山。
司马懿这刻才醒悟,原来细看之下,这脸谱,有点像一个“出”字。
却不知道是出类拔萃的出。还是出生入死的出。
直到那熟悉的,蝴蝶一样的涂鸦重回眼前这张脸上,咱们熟悉的张飞,才真正回来了。
点下眉心两点圆的司马懿,刹那间竞忘了收笔,提笔的手僵在半空,不由自主退后了半步。
画龙,点睛。眼前张飞,直一有种随时复活过来的紧张感,彷佛下一刻就会暴喝一声,撕裂沉默,跟不知在哪里破门而至的强壮躯体,再度合而为一,然后抡起蛄矛,见人就刺,开展他探囊取物的疯狂杀戮。
在场各人,无不为眼前这张因上妆后回复真实、形神俱在的熟悉脸孔而戒惧。
一方面,因为能以妆容确认而欣慰,但另一方面,又因为确认了,而惋惜。
端放在方案上的张飞,依旧生龙活虎。众人默然垂首,凝视这张似笑非笑,笑尽人间疯狂乱世的脸,只能以忧惧神伤的复杂情绪,作为哀悼的表情。
你离去,是因为眼前的世界已经不再疯狂,所以才没了你继续存在的必要,还是因为世界已经变得更疯狂、更堕落,才让一直象征疯狂的你,也要被目为过时而惨遭唾弃了?
为了逃离眼前着魔的诡异气氛,贾逵乃退至偏厅一角,从床底下取出铜盘生火。顷刻一室火光熊熊一,各人因火而动,终于回复正常,然而以张飞首级为圆心散落四周的影子,却在白墙上或抖颤跌撞,或张牙舞爪,跟影子主人的沉静岳峙,形成强烈对比。
近火便闷。司马懿轻抹后颈汗珠,踱到窗边,把窗户打开。
夜风丝溜溜地吹来,把一室诡异哀悼的气氛,吹散泰半。
仰望无云无月的夜空,月稀星沉,司马懿忍不住低叹了一句。
“姓张的,告诉我……”
一颗星在漆黑的夜空殒落。
“……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
今乃魏国黄初二年。刘备终于在成都称帝,三国鼎立局面终究正式完成.太祖曹操去年驾崩,公子丕称帝即位,缠绕世人多年的汉室噩梦终告名正言顺,寿终正寝。属于那年代的豪强英雄相继离开人世。
距离那个繁星若梦、各些蒙杰挥洒青春热血的建安时代,不觉已经廿多年了。
由当初十常侍乱政、黄巾之乱、董卓专政、关东军城下一众,到后来吕布败亡、八奇决裂、孙家下江东、官渡之战、赤壁之战……至今,不经不觉,已经好几十年了。
只是,这个不少零余者心目中紧星若梦的热血青春时代,却是一阙由万千饿孚与士卒尸首被迫共同构筑的舞台挽歌。当这些人间已见白头的名将怀念美好往昔的同时,如今幸存下来的老百姓,却对于他们眼中同一个时代,那个不堪回首的疯狂年代,由抢夺、欺骗与伤害交织而成的无道世代,毫不留恋,也不欲回首。
也许,这就是英雄与平民的分别。
英雄怀缅过去,百姓期盼将来。
当下虽仍有战事,然而比起那个强徵暴敛、战祸频仍,生命毫无价值地被诸侯利用而牺牲掉的日子,已经和平多了。
怪不得,房间里这些生于忧患,在凶险乱世里一路走来的人,会觉得当下的世界那么不真实,那么无趣。
“姓张的……”司马懿手执黑羽扇,观星轻叹。“……告诉我,今夕何夕?”
房间里依旧静默。只有窗棂被风吹动的声响,如凄楚胡琴,依依呀呀,把各人的心弦尽拉扯住。
“……今夕定朔。”
各人毛发直竖,急急朝案上的首级望去。
方案上的张飞,依旧以疯狂的笑容,嘲笑眼前各人的惶惑寒怆。
“既为定朔,何以无月?”在场唯独司马懿一人,神态自若,彷佛对于这把回答的声音,毫不意外。“既已病急,何不留守壅丘,却私下前来?”
咳嗽声中,其中一人立前一步,揭下遮脸布罩,露出斑白两鬓,以及因年月而渐见褪色的左颠疤痕。
尽管不再年轻,然而这两道随年月褪色的疤痕,却足以震慑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