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如今江东士卒,仍在传颂此人早前以八百士兵勇破万敌,几乎把孙权俘获的传奇战役。
  轻抚脸上一道重叠了的疤痕的张辽,想起了一个人。
  “大人,我来,是为了确认一下,我认识的那个画家,是不是真的一声不响,就离开了。”
  “张辽啊张辽……”司马懿走到张辽面前。“……你说,孙家这一招,是不是像你旧主子那样,特地让人家猜到他的下一步?”
  “咳咳咳……”张辽咳得厉害,每咳一下,鬓上华发,就连同教人闻风丧脸的那两道疤痕一同摇晃,摇得树倒叶落。
  “大人……往昔种种,咳咳……早就不、不复记忆了。咳咳……”
  “是吗。”司马懿轻拍张辽肩膊。
  “假如孙权刻意让刘备知道他二弟的首级在我们这处,那么,猜到孙家这一步的我们,又猜不猜得到,孙家的再下一步,以及,打着复仇人义旗帜的刘备的下一步?”
  强烈的咳嗽声中,司马懿继续说下去。“素以仁义着称的刘备,究竟会继续发兵攻吴,为关二弟报仇,还是会合孙家,重演赤壁那把戏,堂而皇之前来手刀杀害张三弟的‘幕后元凶’?”
  “刻下世子甫即位,政权未稳,朝中权力斗争才刚得公子压下,实在是出手的绝佳时机啊。”戴着斗笠一直默不作声的另一人,忽地张声。“更何况,孙刘二人最忌惮的曹操,已经不在了……”
  “这道理我懂。曾在我帐下跟我学习的孙权,也懂。”司马懿道。
  “可是……”贾逵支起双手,轻抚须髭。“二公子,你的意思是……张达与范强二人,其实……”
  “刺客。”张辽语气坚定。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俩,跟我的出身是一样的。”
  “有套理论,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了。”司马懿双手负后。
  “发计,有三种。一是单向而发,二是双方互发……”
  听到这久违了的熟悉一百论,在场众人,莫不打了个寒颤。
  “可是,这究竟是孙家的单向发计,还是跟刘备合谋的互发之计?张飞之死,究竟是岁月不饶人的黯然结局,还是出人意表的公子献头,实为刘氏政权痛失关羽与荆州要地后,那名困于浅水的卧龙垂死挣扎的放手一搏?”司马懿越说越起劲,眼里回复难得的神采。虽已竭力掩饰,但仍难掩兴奋颤栗的锋芒。“毕竟,如今在成都位居丞相一职的,正就是曾跟贾老三同拜水镜先生门下的七奇啊。”
  呵。自那一年在平阳关东军营里相遇,我来算,你来削,至今又是多少年了?
  忽然间,房内各人,彼此凝视,各有所思。
  有人低头踱步,试图以脚下步法,推演对方的下一步,以及再下一步。
  良久,张辽也迈开脚步。
  他踱到案前,抱起张飞首级,仔细端详起来。
  自虎丰关相遇那一天起,眼前这个人,该是吕布以外,最了解他的那个人吧。
  对于关羽,张辽一直感到陌生,却无法亲近。他跟吕布就像是完全相反的存在,纵使同样强大,然而当张辽稍微对关羽感到敬重欣赏,内心就会有道强大的声音,吕布的声音,痛骂他怎么会认同这个取向跟他回然不同的人物。
  张辽啊张辽,我不怪你没随我一同离去,可你怎么就偏偏跟这个满口忠义的迂腐木头那么要好呢?你忘了我对你的提拔与知遇之恩了吗?你忘了当初你对我的誓言了吗?在那水淹尸积的白门楼上,你不是说过,要跟兄弟们同生共死的吗?怎么我跟一班兄弟到现在,还等不到你?你现在是什么官位了?前将军?都乡侯?恭喜你啊!我这个小小的徐州刺史,来给你庆贺了……
  甫想到这里,张辽的咳嗽,又剧烈起来。
  也许直一是报应。当年吕布末路,我站在他身边,一直不明白教他做尽各种错误决定的头痛何来。想不到,如今步向末路的我,自江东归来,竟也同样开始头痛了。
  这……就是你给我的惩罚了吗?我会因着这个病而步眼前张飞的后尘吗?
  扶住方案不住咳嗽的张辽,紧紧抓住了包裹张飞首级的那块布帛。头痛欲裂,彷佛体内那把旧主子的声音将要破体而出。他捏住布帛,遮住口脸,意图遮掩合肥战神的虚弱窘态,岂料当咳嗽渐止,挪开布帛,才发现,布上竟已沾满血丝。
  司马懿看在眼里,轻巧上前,把布帛连同张飞人头一手抢过,然后,将布帛紧紧裹住里面首级,直至布帛薰透出一个个诡异的染晕,才把布帛重新摊开。
  刹那间,狂风大作。铜盘里的柴薪烧得劈啪作响。在火光掩映下,布帛上浮现出妖娆狂魅的一张脸,如一只振翅欲飞的黑蝴蝶,挣扎抖翅,极欲摆脱布帛,飞往虚空。
  劈啪。柴薪燃烧的声响在众人耳里渐成张飞熟悉而响亮的狂笑。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俺是你老子!哈哈哈哈,过来受死,哈哈哈哈哈……
  火光里布帛飘扬。黑蝶拍翼,狰笑不止。张辽把褪色的首级从司马懿手中取过来,凝视张飞依旧坚持的笑容,自己的一张脸,却比怀里首级更僵硬,欲哭,却无泪;欲笑,却又找不到纵笑的理由。
  姓张的,你想跟我说,在这样的时代,死了,才是一件值得大笑的美好事情吗?
  姓张的。你死了,却还能把我们要得团团转。
  即使后世坚持以他们最粗浅的理解方式,把你当作鲁莽冲动的肤浅角色,我还是会记得你的。
  张辽把首级放进铜盘。
  咱们姓张的,一向有共识。
  在烈焰里融糊的一张脸,啪啪地燃烧起来。焦味似有若无。
  每个人都想做英雄。然而这已经是一个连英雄都再无立足之地的寂寞时代。
  属于我们那个时代的英雄,即使有幸活到现在,终究也变成了跟你一样的丑角。
  姓张的,也许……这就是你的先见之明吧。
  英锥,是一时的。英雄只争朝夕。英雄不耐搁,搁久了,便成了丢人现眼的丑角。
  既然如此,倒不如像你这样,从一开始就把心一横,当个有勇无谋的丑角?
  或许,最后反而能够图得英雄的美名,逆转乾坤,戏剧性地在喝采声下谢幕……
  这么吊诡,这么讽刺,姓张的,你早就看透了吗。
  只是,这是一个可笑地,连丑角都容不下的年代。
  还记得,那时候人人忝称英雄,随便挥一下剑,不小心砍死的全是英雄豪杰,而真正的英雄,却纷纷装成莽夫、丑角、乱臣与奸雄,在那热闹璀璨的舞台上颠龙倒凤……
  俱往矣。
  张辽嘴角牵动,本欲苦笑,还未笑出声,却又咳嗽起来了。
  姓张的,咳……如今我倒是有点怀念,咱们那个英雄泛滥的纷乱时代了。
  “姓张的……”司马懿从柜里取出一卷画。
  上面写着“司马公子图壹”几个小字。
  画卷展开。连贾逵与张辽都愣住了。“二公子,这、这幅画……”
  说是人物工笔画又好像有点不对,写意又不尽然,因为,这不是一幅以笔勾勒的画。
  与其说是绘画,倒不如说是拓印更合适。
  司马懿几乎忘了,那年朔望,正值节庆,家中父老把他带到一个桃花正盛的世外桃源,向一位当时颇负盛名的画家求画。听说这新近崛起的画家擅画仕女山水,故挤在院内轮候的人,少说也有半百。当轮到自己的时候,好像早已日落西山,睡眼惺忪了。因为不想睁着眼睛呆坐几个时辰,就趁长辈不在,偷偷跟画师约定,不如我替你省省时间,你让我快点回家睡觉吧。
  于是,他就从椅上跳下,跑到画师面前,深呼吸一下,砰嘭一声,整张脸浸在画师研磨的砚台上,呼噜呼噜吹起几个气泡,再把小脸压在画纸上,直把画师手中工笔也震跌在地。
  他记得,当时抬起头,凝视一脸惊诧的画师,自己也跟这幅画一样,黑暗的五官,就只剩下嘴巴,如此诡谲灿烂,笑得如此开怀。
  听说后来叔叔暴跳如雷,可是我早已回轿蒙头大睡,不知如何了。然而听说临离开前,他还是以生花妙笔,为我在画布上留下的,还未破茧的小小蝴蝶加工成黑白反差的绝妙奇画,把我真正的神态,都准确捕捉,跃然纸上。
  尽管当时家中父老都捏着这幅画投诉:“什么桃园画派?这哪是我们家的仲达?这是一匹狼!你说,这不是一头小黑狼是什么?”“什么?那花脸猫还没洗脸又睡了?这成何体统?快把他抓过来!”
  长大了我才惊觉,原来当时连我都没察觉的狼顾之相,早在那一年,已经被他轻易勾勒出来了。
  听哥哥司马朗说,其后为了赔罪,但又不便吵醒我再画一幅,那名倒霉画师,只好凭记忆把我手持玩具坐在椅上打盹等候的样子,画了下来,名曰图贰,免费送赠我家父老,一幅用来求学,一幅用来提亲,事件才得以平息。
  若不是当年山无陵手持图贰在林中向我展示,我也不会记得,有人曾经为我画下这两幅形神俱在的肖像。
  司马懿把画卷摊开,凝望画里那跃然纸上、咧嘴而笑的幼狼,不禁百感交集。
  只可惜,桃园画派,今绝矣。
  司马懿左手执住司马公子图壹,右手拿起以血污拓印的张飞裹尸布,轻轻叹了口气,把两张画叠了起来。
  火光中,两块呈半透明的布帛,就此叠合在一起,不辨彼此。
  如蝶如狼,栩栩如真。仿佛伺机而噬,又彷佛,在朗声嘲笑仍然为着生存而假惺惺地尔虞我诈的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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