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欠你的这幅画,如今还你了。”司马懿轻轻地道。“别矣,张……先生。”
黑蝶完成人世间最后一程飞翔,就坠落到火堆里,被熊熊烈火吞噬,瞬间化作含苞待放的黑菊。
纵使旅程短促,但至少,这蝶也有展翅飞翔的时刻,为人世间留下了最曼妙的姿势。
在场各人,立即挺直身子,朝火焰抱拳行礼,为这将要长久被世人误解的张三爷,作出最后致敬。
“姓张的……”张辽忽然感到一种近似吕布离去的,无力挽救的悲哀。那是一种即使事实摆在眼前,仍然无法相信的,毫无真实感的悲哀。“……咳,一路好走了。”
跟关羽不同。张辽害怕关羽,只因为他在这位终生不事二主的武圣前,自己智谋武略再超越,甚至被称为再世战神,有一点,自己仍然无法胜过。
然而张飞,他跟他,总是互相了解。
只可惜,就是一直无法站在同一阵线。
有共识,却无法共事,一直是这位合肥战神不为人知的终生遗憾。
火屑飘扬,恰似桃办纷飞。张辽忽然忆起,那一年,郯县山上,良辰美景,漫天烽火,一名路过樵夫跟一名写生画师不期而遇,彼此放下身分,互吐心声的往事。
那该是他跟他,一辈子里最最接近的距离。
即使面目全非,张辽还是轻易感受到,他就是他。
不必说破,就懂得对方心意的透彻;不必承诺,就懂得为对方的隐密身分守密的默契。这种有趣的关系,如今,都在眼前呛人的烈焰里,尽付一炬了。
教人沉默的缭绕之火,在黝暗的斗室里盘旋上升。由最初的刺目橘色,渐成鲜血褚红,未几,于咳嗽中渐作青绦靛蓝,一如张飞脸上所涂油彩,最后化作一道诡谲缤纷的彩云虹烟,彷佛巨大的氢气球,袅袅上升,直出窗外,往天际无边处飘去。
眼前越是色彩缤纷,眼下就越是寥落诡谲。
浓烟呛得各人涕泪交流。张辽更是咳嗽不止。司马懿俯视盘中越烧越旺的火,忽然在浓烟中,看到火里那挥之不去的诡异笑容.
那是妆溶骨落、皮开肉绽,仍旧兀自耻笑这个尔虞我诈疯狂乱世的,花脸人张飞的,最后笑容。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那一年,挣扎求存的刘备一脸泥泞,笑着跟张飞说:
笑吧。越是身处笑不出来的世界,咱们越是要笑。
三弟,笑有出头天啊。
很多年后,一脸血污的张飞临终前想起刘备哭着跟他说的话:
即使结局再坎坷,三弟,还是别要忘记笑。
只有你笑了。
你的敌人,才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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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樵夫马贼·涿鹿燕飞
涿郡,昔燕国之封地也。自周公东征后,始封其宗室召公之子克于燕,因封地在燕山,故曰燕国,国都为蓟。
在周室以至燕国灭亡的一千多年后,这个蓟,辗转被人称为京。处北之京,即为北京。大概当日分封诸侯的周武王造梦也没有想像过,这小小的蓟,竞成了日后中华民族辽阔版图的首都所在。.
自燕被秦国所灭,燕已成历史名词。秦灭汉兴,高祖六年,汉室分燕而置涿郡.其涵盖范围较昔日之燕地更广,北王千多年后的北京大兴、良乡,南达现今河北的的深泽、安平,皆为涿郡所及之地。
千百年后,涿州人仍然记得涿郡,是因为千百年前的东汉末年,那里有两名改变了当时世界局势的英雄豪杰,这萍水相逢,却以兄弟相称的二人,就是来自涿郡的子民。
其中一人,还自称燕人。
“别跑!”
艳阳高照,草木正茂。翠绿山野间忽闻一粗砺咆哮声划破宁静长空,吓得周围嬉要休憩的驯鹿小兔闻声逃窜。
林中百鸟惊飞,伴随一片刀剑破空之声的,是自林间冲出的一名少年。
“跑呀,看你往哪里跑?哇嘿嘿嘿!”少年骑在马背上,一马当先,一把金柄龙牙剑,把眼前猎物照得闪闪生辉。
少年长剑光粼所及之处,正是一名娇声尖叫、旁徨急奔的少女。距少女跟前十来步之遥,跑在最前的,却是一夫打扮的年轻男子。持剑少年一声吆喝,骏马立即往前一弹,少女仰起错愕的头颅,抬头凝视这匹跨过头顶、越空飞起的骏马,然而她跟前面男子还没来得及暗赞一声好俊的身手,已经给骏马硬生生截在中间。少女收步不及,惊呼间几乎就要跟马儿撞上。但见太阳下金光闪耀的雄赳骏马后腿微提,看来就要踢在少女一张姣好的脸蛋上……
蓦地,一阵奇异的温暖把少女紧紧包裹住。少女如梦初醒,睁开圆杏双眼,竟发现自己竞没葬身于马蹄下,却是在马背上——咦?究竟发生什么事?
正确点说,是她横卧马背上,纤细的腰肢,正被一强而有力的臂膀环抱住。
少女欲看清臂膀主人的脸孔,然而少年却处于逆光中,只瞥见模糊的轮廓。那是尖削分明、眉骨突出的一张侧脸。然而边线里的五官,却黝暗如潭,不管少女如何眯起眼睛凝视,还是不得要领。
因为恐惧,因为混乱,少女连应该说谢谢,还是大喊救命,叫他放开自己,都分不清。
在这个阳光下黑暗浓稠的少年面前,少女第一次失语。
她只能无助地望向眼前横竖起来的夫,一直暗恋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的牛哥哥。
“少年英雄,请放过咱们吧……”牛哥哥抱拳作揖,意欲求饶。
“小人住在五里外桃园村,本欲上山砍柴,只是……呃……”
“嘿嘿……”少年一手抱住如花少女,一手把手中镶珠宝剑乱挥,一副骄横跋扈模样。“放过你们?你们干过什么?为什么要我放过你们?”
樵夫跪在地上,支支吾吾.
忽觉头上暗了大半,不见天日。马蹄声未落,樵夫抬头,发现刚才追赶自己的那班人马,已经在狞笑声中围拢上来了。
但见这群蒙面人衣着狂放,当中不乏一身劲装的武人打扮,若非江湖中人,即为涿郡山林恶名昭彰的山贼恶党。然而不管属于哪一种,都不好惹。不幸被盯上了,都足以身败名裂、死无全尸。
听说昔日蓟都南山近年兴起一教百姓闻风丧胆的新势力,帮主乃一脸如冠玉的弱冠少年,却心狠手辣,残害路过商旅百姓无数,劫货取乐,莫非……
想到这里,樵夫更加汗如雨下。
“对不起,少年英雄……小人只是……只是……”樵夫期期艾艾。“小人只是路过贵境,不识英雄真面目,还请……请……”
“来来来,你先坦白告诉我,你刚才在林中干什么了,我再考虑该怎样处置你吧?”少年露出两列雪白牙齿。
少女在逆光中,就只记住了这好看的牙齿。
“小的刚才……刚才跟青梅竹马的……的……在……在……”马贼欢呼狞笑,一双眼珠朝少女身上打转。樵夫的头渐说渐低。“……在……砍柴,砍完便……回、回去……”
“你把我当孩子哄么?”少年剑尖指向樵夫的裤带。“这恐怕不是事实吧?”
樵夫错愕的汗珠,滴在跟下体只距两寸,明晃晃的剑尖上。那剑不愧为宝剑,汗血不沾,迳直让汗珠中分溜去。
“摊开双手,好好的把事实交代清楚。”少年还未变声的童稚语音,由温柔转为冷酷。
“你这黄毛小贼,别欺人太甚!”樵夫抡起斧头往剑尖拍去,然后借势翻滚,砍向两旁围拢的马脚,杀出一道小小的缺口,飞快退到一株老树下,以斧抵胸,凝神戒备。
“方此建宁之世,雷雨冰雹、洛阳地震,天灾频仍。各地变乱陡生,被强徵入伍或井田代役者不计其数……”少年说话不徐不疾,却让樵夫听得一身冷汗。“……你说你住在五里外的桃园村?那里我月前才碰巧经过,村中所有男丁,俱已被朝廷强行徵召,只余老弱妇孺……”
樵夫原本高昂的战意,因少年一番话而渐渐冷却。
“敢问樵夫先生,你是哪郡的壮丁?”少年一字一顿。“还是……逃兵?”
“你……”樵夫肩膊抖颤。“你这统絝子弟,可使钱雇人代役,当然不可能明白我们的痛苦……你知道吗?我爹爹和两个哥哥都因为战争而被送上战场死掉了!我、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我还想活下去!我要活下去啊!你明白吗?”
樵夫声嘶力竭,于山林回荡,声声入耳。
却换来一声声似有若无的空谷回声。
上天没有任何应答。
“天地不仁……这世界根本就没有公平可言啊。”少年无动于衷。“太平盛世尚且没有,何况乱世?”
“你——”樵夫气上心头,正欲举斧进击,却发现众人正渐向自己围拢。
“动不得!”
只见一名头缠赤愤的瘦汉被座骑压至动弹不得,远在包围网外,却忽然悟到什么似的,指着樵夫张声呼喊。
“公子,这这、这樵夫有、有诈!”
各人训练有素,立即止住脚步,其中两人还分别挡在少年身前,把斩马刀与铜锤横在胸口。
“诸位小小、小心!瞧、瞧这樵夫刚才滚地斩马的招式,一气呵成,大、大开大合,不像是当、当兵的套路啊。”被座骑压着的瘦汉子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大力拍打马身呼喊,警告众人。“对对了,是汝、汝南!刚才那一招一式,正是从、从汝南人那套马上功夫演变出、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