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少年骑上马背,把轻如无物的少女接过,一把搂住。“这么美丽的山林,是用来砍柴,或者……写生的。”
  “你、你是谁?”樵夫痛得脸青唇白,抱住臂膀,牙关不住打颤。
  “我?哈哈哈……我是燕人。未知有秦,一直隐居林中的,燕人。嘿。”少年露出暧昧的笑容,策马回林。其余徒众背起被马压住的兄弟,紧随少年身后,转眼便消失在绿林之中。“哇嘿嘿嘿嘿嘿嘿……”
  颠簸间回望身后龟缩成一团,越变越小的牛哥哥,少女仿佛感觉到,一个时辰前在她眼里还是无比巨大的男人,将会像此刻不断倒退的风景一样,越缩越小,很快,便成了一颗尘埃。
  风一吹,揉揉眼,挤几滴泪,就不再痛,也不再痒了。
  呼。
  倒抽一口凉气的阿牛紧紧搂住仍然温热的断臂,竟然抽抽噎噎的,跪地痛哭起来。
  沙沙沙沙沙。除了树枝被拂开的如浪涛声,再没有谁,给这丧家之犬回应。
  原本摆放在他眼前,任他予取予携的美好前途,就随着这条被砍下的臂膀,烟消云散,一切复归虚无了。
  既成残废,他的人生,也就从此报废了。
  “嘿嘿!周老师,你教我的七式潇湘剑法,果然不是花拳绣腿!刚才实战一下子就使出来了!”少年扯下面罩,长长吁口气,迳自跟旁边一直没有开腔的众人朗声谈笑。
  “公子天资聪颖,路见不平,乃侠之所为,何需言谢?”周老师回身抱拳。“以后有用到周某的地方,还望公子不吝赐教啊。”
  “周老师客气了。”少年被人赞赏,脸上骄矜更添几分。“不像老荆,他上月教我那套绝荆拳,我在市集跟人家打起来,却连连吃亏,根本就是骗人的烂杂耍!”
  斜后方正有二人同乘一骑。后面刚被救起的半秃瘦汉,头缚赤绩,一脸乾皱,正是刚才认出夫套路那瘦子,乍听少年一番数落,不由得脸红耳赤,抓住前面策骑同伴的肩膀大声呼冤:“公子!这、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秘拳,我哪敢欺你?不信你问问桂大哥,前阵子他亲眼见过我用这套三十六变化的绝绝绝荆拳跟林中黑熊搏斗,凭我这身子,也能以这套家传拳法,跟十尺巨熊斗斗、斗个平手……”
  “公子!你别相信老荆,哪是什么黑熊?这老醉鬼爬出林外撤夜尿,把小狗当作黑熊罢了!哇哈哈!”
  又是一阵热闹哄笑。可怜老荆涨红了脸,气得把头上赤绩也扯下。“臭阿桂,你你你别胡说!公子……”
  “公子,我看你选是省点米饭,以后筛选门下食客,就得谨慎点了。”一直走在前头、眼神警戒的黥面老者看来较沉稳老成。他回头朝少年道:“公子,这年头,白吃白喝又空有吹牛皮本事的,越来越多了。”
  “哇嘿嘿嘿嘿嘿嘿!”少年纵声狂笑。“对对对!张先生你说得对!”
  “公子……”张先生眉头紧皱,压低嗓门。“……最近涿郡来了很多面口颇生的外地人打探,我看这汝南人不过是其中之一,今后咱们行事,可要小心点了。”
  “公子,要不要我帮、帮忙向道上的兄弟打探一下?”老荆主动开口。
  “不用了。你有空就多点练练骑术吧。”少年挤眉弄眼。“你除了一双眼睛,什么都不行。瞧你刚才的马上功夫……”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公、公子,前前、前阵子我有位盗墓的朋友,在蓟都十里外的古、古墓里找到一份兵兵器古谱……”老荆越是紧张,口吃就越是严重。“……是早已失传的燕燕燕国矛枪之术啊!”
  “啊?”少年双眼放光。
  “真的吗?怎么我从来没听过燕国人擅矛枪的?”周先生也加入调侃。
  “真的!公公公子!你要相信、信我!这套功、功夫,要配合丈八钢刺才能发发、发挥——”
  “你这老荆,一天到晚给公子翻棺材,找来一大堆有的没的什么失传武功,是搞啥?古往今来所有真正的英雄,他们的武功都是自创的啊!”阿桂轻扯马缰,故意让马无端跳起,几乎教坐在后面的老荆摔下马来?
  “哇啊啊啊啊你——”老荆吓得噤声,立即抓紧阿桂衣衫,不敢再吹嘘他的失传秘笈了。
  “公公公子!那我也传、传你一套失传的燕燕燕国房、房中术,嘿嘿嘿嘿……”持斩马刀的刀王阿五模仿老荆的口吃肆意调侃。
  “喂,你没听到我问你吗?你是谁?喂!”嘲笑声中,少女不断拍打少年臂膀,却发觉少年的臂膀,竞比牛哥哥还要坚硬结实。
  “你管他姓甚名谁?你只管叫他一声哥哥,不就行了吗?”阿桂说毕,又是一阵恶心狞笑。“哇哈哈哈……”
  “或者,叫声恩公也可以呀!哈哈哈哈!”
  “你管她?可能她不想太快喊人家相公呢?哈哈哈哈!”
  少年瞄了少女一眼,没有搭话,却从前面虬髯汉手中单手接下扔过来的巨大酒埕,仰首狂灌,刺鼻的酒,就这样把少女半边身子都沾湿了。
  “好酒!咱们打道回府,买酒屠猪,狂欢达旦!哇哈哈哈哈哈!”少年从衣袖摸出两锭花白银子。“张先生,把这银子分给刚才受伤的兄弟,余下的,打十来斤好酒,咱们今夜痛快一下吧!”
  “好!”“公子真豪杰也!”“好!公子!”“公子真是英雄出少年!”听到少年的豪言壮语,众汉又是一阵雄壮吆暍。
  林中,穿透的阳光如花办有一块没有一块的,在速度间散落到少女标致的脸上。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凝视怀中被俘少女。
  刹那间,在斑驳的阳光下,少年的样貌,终于清晰展现。
  “我姓夏……夏……”不知怎的,少女在少年面前,再度失语。她就连把自己姓名完整道出的能力,都清脆失去。
  或许是女性本能告诉她,在这个不懂花言巧语,永远行动先于思考与言语的少年面前,即使是语言,都显得微小而多余。
  没错。对于一个纵性而为、好交豪杰的无行浪子来说,再坚实的语言,也将要失去它的力量。
  “你是——”就在少女打算再以语言折服少年的时候,少年以满是酒气的嘴巴,堵住了她如桃办的小嘴。“唔——¨”
  少女每下推挤搡扯,俱如落在石墙上的鸡蛋,连清脆碎裂的声音,都显得多余。
  旁边食客早已见惯不怪,或专注策骑,或仰天灌酒,朝密林深处奔驰。
  “你、你究竟是谁?你这个……这个无赖!”
  终于能够再度张嘴说话的夏姓少女,双颊紽红,气冲冲地朝少年胸膛乱捶。
  “哈哈哈——”
  “啪!”
  忽然,一下响亮无比的耳括子,让周围食客的目光,全聚到少年身上。
  小夏的手掌,仍然举在半空。
  马蹄宕宕,马群经过树林的沙沙声,成了沉默的胶着中,唯一的背景音乐。
  “公子!”
  仰望一张跟其粗犷言行极不相配的素净脸庞,小夏彷佛迷失于少年纵长深邃的单眼皮里。她凝视眼前深目高鼻、一脸红肿、却倔强地抿起嘴角,一如赌气孩子的少年,一颗心,竟然迷迷糊糊地,涌起了不该有的微妙情感。
  要是给爹娘知道,他们一定也会二话不说,给自己一记耳光,然后跟衬里其他人一起骂自己一句,你这不要脸的臭婊子。
  她比谁都要清楚,生于这兵荒马乱的时代,女子不过是一件毫无价值的货物。活着远比爱情重要,更何况,爱情那双必要的翅膀,已经给砍折了。
  在她眼前,只有两个选择。
  回去,被乡亲当成给人污辱过的、要不得的次货,过着比畜牲再次一等的生活;或者,抓紧眼前这个难得的机会,成为公子身边的女人,从此跟贫穷饥饿告别。
  即使侥幸逃回去,即使没有人发现她私奔,没有人知道她被恶徒扣押过,最美好的下场,也不过是身不由己接受爹娘的安排,强迫她跟邻村某个幸运地没给人徵调的,不是身体残缺便是又笨又老的男人成亲,然后,不断生孩子,生啊生,毫无目的地不断生育,守着门口那块种不出什么的田地,守着后来被强拉到战场的夫君有命归来,最后,一如身边其他人,寂寞荒凉,死于贫穷与饥饿的贫瘠荒原……
  从小就此其他姐妹叛逆的她,一直相信牛哥哥就是她对自身早已注定的命运最有力的抵抗与反叛,岂料,她以为已经是最好选择的牛哥哥,她的世界里最强最出色的男人,竟然,在拉她踏出这个世界第一步的时候,就如此不堪一击,轻易给眼前这个少年比下去了。
  或许……只是或许。
  或许这个号令党徒、武功高强的纨绔子弟,才是真正能够改变我的命运,把我从狭小封闭的世界里拯救出来的……那个人?
  既念及此,小夏嘴唇微张,虹襦起伏,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想法……太离经叛道了。
  然而,却无比真实。
  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要比谁都活得好。我要温饱,我不要捱饿。
  此刻,本能的生之欲望,正跟礼教伦理诸般枷锁,在她小小的躯体里交战冲突。
  该做一个咬舌自尽的贞节女子,还是一个能活下去的臭娘子?
  能够保护她的男人,最终要由她来保护。最强的男人,已经给更强的男人取代了。
  她失笑,却成了烈日下的喷嚏。
  才一个下午,一声喷嚏。她,却在刹那之间长大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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