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身后那个微小安好的世界,早随那一声喷嚏分崩离析,回不去了。
兵荒马乱,命如草芥,贱货当何依?
唯一的出路,是让自己变成贱妾。
贱货与贱妾,同样为贱,她也宁愿当贱妾。
贱妾再贱,也是个人。
贱货,连人都不是。
我要当个人。我不是从一个人手里送到另一个人手里的货物。我要活下去。
如果说最好、最适合的选择……如果,只是如果。
如果说是真正的自由,应该是选上眼前这个少年,而不是连追也没追上的牛哥哥吧。
心里似乎有了答案了,可是怯于传统与礼教,少女的身体,还是末敢造次。
因此,刚才那一吻,被礼教所驱的她,还是狠狠掮了他一记耳括子。
可是,插了以后,又有点后悔,有点不舍。
少年凝视这个出生以来第一个敢扇他耳光的女子,结实的臂膀高高举起。
小夏的脸,连同举臂遮日的少年,一同暗了下去。
他的五官,又要消失在黑暗里了。
小夏闭上双眼,轻咬下唇,迎接将要降临的命运。
想像中的火辣痛感并没有在脸上出现。孟夏滔滔,艳阳炽炽。小夏疑惑地睁开双眼,却在周围竭力忍耐的惊呼声中,听到一句仿佛从天上降下的话。
“抱歉,刚才得罪了……”少年微微颔首,语音轻柔。“夏小姐有礼。小姓张……”
“张?张?”少女仿佛从没听过这个涿郡普遍得不得了的姓氏似的,呆然呢喃。“张?张……燕人张……”
少年轻拍怀里振翅欲飞的雏鸟。
“张什么?”或许是因为坏人难得的温柔,总比善人难得的残酷来得更教人迷乱。顷刻,小夏竟迷迷糊糊的,突破了一直羁绊自己的礼教与禁忌,指尖缓缓递起,三寸,两寸,一寸……终于,指尖穿透了空气中无形的薄膜,轻柔而怯生地触碰少年被扇红了的脸颊。“张……鸟?张翼?吱……张支?”
少年把一切看在眼里,但笑不语,却把目光转到林外一只于天际展翅飞翔的大鹰上。
小夏目光随少年一同投到天际的大鹰身上。刹那只觉头上天空彷佛广阔了很多,连以往只能仰望羡慕的鸟儿,如今彷佛都变得亲切熟悉了。
“嘘……”张姓少年将小夏一把抱起,抛到身后,让她坐在后面,再把她冰冷晶莹的双手拉到自己腰间。“轻力点,别抱太紧。”
“什么?”
只见天际波谲云涌,狂风大作,似乎快要变天。少年却自信满满,丝毫未被远方天际的诡谲变幻所吓倒。
“怀里的鸟……”少年抓住小夏嫩滑的手,轻吻了一下。“……就要张翅欲飞了。”
飞。
张飞。
燕人张飞。
遇上她那一年,我把我的名字,由益德,改为翼德。
作为一次羽翼未丰的认真爱情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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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荆轲剌秦·桃之夭夭
没有人知道,认识大哥二哥之前的日子,我这个姓张的三弟,是什么模样的。
连我也几乎忘了。
也许我的人生,该要待到跟大哥二哥桃园结拜,咱们仨决定创一番事业,我的人生,才算正式开始。
好像有谁说过,认真的实务家,他们认真踏实地创业之前,总是荒唐胡混度日的。
如此说来,年轻时没胡混荒唐过的,长大后该不会有什么出息;可假如已届而立之年,仍然荒唐胡混度日,这种人,也不可能有什么建树。
成名固然要趁早,胡混荒唐,也要趁早。
说起来,我早于志学之年,已经在涿郡一带非常有名了。除了因为我张家世代居涿,于涿郡颇有庄田外,更大原因,是因为方圆百里,没有人不认识我这个张家的不肖子。别的轨絝子弟不过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或者欺压一下平民百姓找乐子罢了,可我呢,却志不在此。
每次吃饭,爹都苦口婆心劝我说,飞儿,爹不介意你暍花酒、赌两手,你喜欢斗蟀也不妨,玩姑娘也可以,这些玩意儿能花多少钱呢?皇天在上,爹已经不敢奢求你踏踏实实、考取功名,做个不辱没祖上名声的出息儿子,怎么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当个公子哥儿就好呢?怎么你偏偏喜欢舞刀弄剑,招呼那一帮来历不明的江湖中人,把家里弄得污烟瘴气?万一惹来仇家怎么办?你再这样下去,整个张家都给你弄垮了,
嘿。连我自己也不太相信,原来年少时的我,是这样子的。
我的父亲,跟他的父亲一样,自从当年祖上靠旁门左道发了点财,就努力发财立品,修桥补路,赈济捐输,以求摆脱不算光采的过去。可我呢,到底是体内流着祖上绿林好汉血脉的子孙,懒理子孙世代不准搭上江湖中人的遗训。读书功名这事我从来就不感兴趣,朝廷这么混乱,即使给你寒窗苦读,考取功名又怎样?一次党锢之祸,不就多年血汗全毁了吗?可爹娘就是不明白,还在勤勤恳恳地恪守祖上的训诫,只望家族里能出个读书人,好替门楣增点光采,让他们个个头上有光环。
那时候的我总在爹娘跪地哭求的时候,悄悄呢喃说,这年头,舞刀弄剑不得好死,读圣贤书也不得好死,二者皆死,我宁愿因舞刀弄剑而死。
我知道爹娘都疼我爱我,可他们都不明白,这世界迟早是要出大乱子的。还守着这几块田地干么?届时,什么都没有了。竹简能够挡刀吗?提笔能够抵剑吗?
我们读书,是因为我们相信有将来;假如我们不幸生于一个没有将来的末世,还有什么必要读书呢?
身处末世,我们需要的,只是自己的一双拳头。
没有它们,我们就谁都保护不了。
至少那年纪的我,是这样确信的。
说起来,那时候的我,也直一的很荒唐。爹给我找来多少个老师,我就把多少个撵出门口。要不我在他们面前要枪弄剑,把他们吓得忙不迭在我面前践踏经书以明其志,才放他们回家;要不我就安排婢女色诱他们,然后加以要胁,迫他们替我圆谎,好让我每次溜出去练功,再无后顾之忧。
或者,如今我的计谋,都是从小时候那些坏心眼的点子里初见端倪的。
每天,我就跟门下食客装成不同帮派,策马纵林,切磋武艺。由最初九岁寿辰那天,在柴房收留第一个躲避仇家追杀的重伤剑客开始,晃眼已经卜多年光景了。起初,我把后坡上的别苑辟作客栈,招呼路过的江湖中人,只要他们告诉我一件江湖轶事,我就让他们借宿一宵,给他们一碗酒一碗面。也许,对于外边花花世界的向往与想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萌芽的。
没多久,一传十,十传百,附近几个州郡,都知道有这么一个落脚处了。来客拿自身的一点什么,来交换两餐温饱与一夜安眠,也成了这里不成文的惯例。他们或强忍抖颤向我这个小孩忏悔杀人经过,或告诉我当年一场江湖仇杀的隐密情仇,甚至,留下一招半式,让我慢慢琢磨。自此,路过我家的江湖豪客与英雄好汉络绎不绝,我也开始拥有门下一群常驻的食客,编为部曲,他们把自身所学的武功都教会我了,就四出替我搜罗各种失传的武功,好满足我这个胃口越来越大,永远喂不饱的孩子。
最近,我已经厌倦了扮演各帮马贼或者朝廷军队的游戏了。我开始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帮派。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做燕帮。燕国的燕。假如将来真的变天了,我这燕帮,或许就能够干一番大事业。
爹娘都想我做张迁。可是,我想做的,却是张良。
替汉高祖把天下打回来的那个张良。
有时我想,如果相安无事,就这样下去,我该会顺理成章,成为一个粗鲁冲动的莽汉。就像后世理解我那样,有勇无谋、耿直冲动、动辄大吵大闹的那个张飞。
然而并不。
人生不可能如此相安无事,顺遂简单的。即使是太平盛世,也不易得,何况乱世?
我常常想,如果我真是那个声若巨雷、暴躁冲动,动辄大吵大闹的粗汉,在这诡谲复杂的乱世里生存,该会简单得多吧。
至少,我不必每天遭受这样的拉扯与折磨。
我记得,把我往不为人知的另一边拉扯,让我落入跟世俗理解相违背的那个巨大阴暗夹缝里的,是我及冠后发生的那件事。
还记得,那一年,黄巾于冀州起义。没多久,星星之火就由魏郡开始蔓延过来了。农田荒废,饿孚遍野,周围一片破败,然而后坡别苑那株桃树,却出奇地娇艳。
要是我能够早点辨识这徵兆,也许后来的劫数,就不会发生。
起初,谁也没想到黄巾军能够这么快便在各地一呼百应。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加入黄巾军了。在这片灰败的土地上,满目皆黄,就只有我家那株桃树,兀自桃红,彷佛努力抵抗着眼前的一片鲜黄。后坡别苑的食客离开泰半,有的说要加入黄巾军,反这个不知所谓的漠室,有的却只想趁火打劫,观望一下形势落在哪边,才决定加入。而平日不时跟我大骂朝廷的烈性汉子,却说汉室再不像样,也不应该反,反了,就亡了。亡漠,可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哪。
“咱们江湖中人,不懂礼教,可是这种事,我们还是不同为之的。”
狠狠吵了一场,摔破了碗,伤了和气,他们就这样各散东西了。只剩下一室熟悉的汗臭与酒馊,和十来个仍然拿不定主意的食客,还没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