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一刻我依旧无法相信,怎么好端端的咱们,这就给黄巾毁了呢?我们不是说过喝过这碗酒,分过这块肉,咱们就是血肉相连的拜把兄弟,今后同生共死不分离了吗?咱们不是说过要创一番事业的吗?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了,怎么他们还是没把我当作大人看待?怎么他们离去的眼神,就像一个终于厌倦了跟孩子敷衍纠缠的叔伯?难道这些年来,他们一直都在哄我?
  我拔出腰间佩剑,张先生却拉住了我。我咬牙切齿跟他说,我一定要干。点.什。么.我要让他们后悔。我要整个涿郡,不,整个天下都知道,我燕人张翼德,比这群黄巾贼,厉害多了。
  我推开张先生,剑指众人。你们帮不帮我?说!
  然而大伙儿都皱着眉,没有答话。
  好!我总算见识到什么是江湖义气了!滚开!不帮我就不要挡我路!我把木几劈成两半,大喝一声:咱们今后就像这几,各走各路!滚!你们这些骗吃骗喝的!滚!
  “公子,别冲动……我们不是不想助你,只是……眼下形势,不宜轻举妄动啊!”周老师说。
  “没错。公子,你年纪尚轻,大好前途……”一向为众人智囊的张先生道。“现在你最应该做的,是立即回家,保护你的家人啊。”
  “闭嘴!”我大吼。“我才不管他们!我、我要干一番事业!”
  这时,一直坐在角落喝闷酒,被众人忽略的老荆,忽然把酒埕掷破,缓缓说了一句话。
  “公子,你真的想干一番事业?”
  “当然!”我以为老荆早随他们离去,原来没有。
  “不后悔?”
  窗外的旗被风吹得习习作响。我望向窗框。画框般的方格里,春桃飘零,却艳如泣血。
  “绝不。”
  “前几天有一位同乡跟我捎过消息,说初十就会有一位黄巾军要人取道涿郡,会合各路人马,下洛阳举事。因为这位同乡已加入黄巾,此行负责开路,故需安排当地人马指点荒辟山道,以避过朝廷耳目,成功绕涿下洛阳……”老荆眯起双眼,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此行九死一生。可事成,就是一辈子的大事业了。公子,你敢……还是不敢?”
  谁说我不敢?听说青州前阵子有人成功刺杀一位图谋夺城起事的黄巾渠师,迅即天下传颂,人人争相附效,甚至还求他揭竿起义、拥兵自立,带领一众乡民保家卫士,保护城中老幼免受州牧与黄巾逼迫利用……
  他也行,我怎么不行?
  只要行刺成功,我就能跟那人一样,名扬天下了。
  其后发生的事,我已经记不起了。好像有暴民趁乱来过我家抢粮劫财,又好像没有。我好像有为初十刺杀的事勤加练功,又好像没有。我连饭也没吃多少,胃里仿佛压着铅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晚上更是辗转难眠。往日食客跟我诉说那种难以言传的杀人恐惧,如今我终可亲身体验了。
  奇怪。竟然跟我期待的痛快轻省大相迳庭。
  以往跟人家兵刃相见,我最多砍人手脚,从没正式杀过一个人。砍那些人的时候,我也不过把他们当作猪羊猫狗来砍,像小时候欺负小兔小鸡罢了。然而过两天,我要砍的,却是一个有名有姓,对这个世界很重要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杀了他,就能改变这个世界,同时,政变我的命运。
  只要他死了,我就能够代替他,成为一个有名有姓、对这个世界很重要的人了。
  小夏问我究竟怎么了。那一年掳回来的少女,她说她姓夏,叫芝。
  “哪有女人叫芝的?芝是男人的名字啊。”我说。“是不是因为我怀里的雏鸟吱吱叫,你才顺口胡谄自己叫芝?”
  “遇上你的那天起,我就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就当是……”小夏凝望窗外桃花。“……跟过去的自己分别开来吧。”
  所以,你才给自己一个既可作男,亦可作女的名宇吗。
  “如果我能作男儿身的话……”小夏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么,我就能够像你一样,选择自己的命运,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了。”
  我握住小夏的手。娘子,你有什么憋着不舒服吗?
  她叹了口气,轻轻甩开我的手,抬头朝我笑。
  这教人心酸的笑容,自当年刚入门的时候见过之外,就没再看见了。
  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反过来主动捏住我的手,清了清喉咙说,听说邻郡有人散尽家财,招兵买马,打算举事了。
  “夫君,如果你真想闯一番事业,不如请老爷……”
  我记得,那一刻的我,拒绝得很坚毅。
  我才不要依靠任何人飞翔。我就只靠我的一双拳头,把天下握在手中。
  那天清晨,我起得早。
  桃艳依然。我在树下舞剑,拜别妻子,就随老荆出发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我是燕人张翼德。只要行刺成功,我就能够改变世界,名垂青史了。
  “老荆。真是这里吗?”我蹲在山谷上,居高临下,遥望林口。
  “公子,前几天我带他们的先头部队走过一次,根据地形,这里是最容易下手的地点。”老荆把枪尖涂成青绿色。“待会他们就会从树林里钻出来,沿这里下山……”
  “老荆,你干么把长枪涂成青绿色?”我大惑不解。
  “公子,老荆的祖传拳法虽然不济,可是咱们家族,却是世代在道上挣饭吃的。很小的时候,父亲已经敦我这技艺,像埋伏这玩意儿,耐性是最重要的。可是,不被人发现,也很重要。”
  忽地没了口吃的老荆,双眼闪出尘封的微光。知人口面不知心,也许,是我太天真,太容易相信身边人了。
  我开始对眼前这个人,重新估计起来。
  “兵器这家伙,最容易暴露行藏,因此,要把它涂成跟周围环境相似的颜色,才成。”
  “如果是晚上行事,就要把它涂成黑色?”我忽然想,要是老荆出卖我怎么办?这年头,谁能真正相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我曾经那么相信的人,都离开我了——
  “公子——”
  “啊!什、什么……”我整个人一颤。“……什、什么事?”
  “公于你没事吧?”老荆把草汁混成的颜料向我递来。“公子的剑太亮眼了,也涂一点吧。”
  风啸云动。芒刺在背。烈日下我竟感到冷。
  “老荆,有、有个问题倒……倒想问你很久了。”我隐隐感到脚下的土地在震动,彷佛下一秒就要塌陷似的,只好把衣襟拉紧,用力搂住自己。“他们常、常取笑你是当年那个刺、刺秦英雄荆轲的后裔,你……其实……是也不是?”
  老荆低头,神色闪烁,叹了口气。
  这表情很陌生。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
  “英雄莫问出处……公子何必呢?”头发半秃、身瘦如猴,毫无半点祖上气魄的老荆,搔头苦笑。“如果我说不是,你会失望;我说是,你会更失望吧?”
  “也、也是……”
  我彷佛能够体会到他无法言明的痛苦,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只好拍他肩膀。“没关系啦,老荆……假如这次行刺成功,你不就扬名天下,从此在先祖灵位前挺起胸膛做人,甚至……嗯,顺道替祖先洗刷污名了吗?”
  老荆仿佛真的一生饱受白眼讥笑,稍遇恩惠,立即眼眶一热。“谢、谢谢公子……”
  “不客气……”我稍微宽心。“咱们好好干吧。”
  “公子……”老荆低头索鼻子。
  “公子什么啦?”我笑。“你不是想说,我其实有点像太子丹吧?”
  “太——不,公子,我……我给你的那份祖、祖上拳谱,其、其实……”神色有异的他,又回复昔日口吃了。“公、公子,我……”
  “咦?”我急忙蹲下。“别吵!来了!”
  林口的野草沙沙作响。我一颗心像要破膛而出。烈日下一点点刺目的黄从青绿处慢慢吐出,汇成一条在草坡蜿蜒而出的大黄蛇。我忽然涌起呕吐的冲动。树林像孕育这些蛇卵的母体一般,一颗又一颗,吐了那么久,还是没有看见老荆所说那个位高权重的渠师经过。手里的剑越来越沉重了。怀里仿佛有几只鸟在吱吱乱叫,越叫,我就越焦急,生怕下一刻,树林就要吐完了,他们就要离去了。
  别吵。别吵呀。别让他们听见了呀。我一下又一下,以剑柄殴打肚子。
  “公子,你、你干么?”老荆压低声音。
  “没事。”是因为暑热,还是因为这几天都没吃过什么?眼里开始浮现出青斑黄点,彷佛整个世界,都给黄巾贼霸占了。不仅林口,就连树上、云上、太阳里,都满满聚拢了黄巾贼。他们真是会妖法的……怎么连飞天遁地都会?
  “黄巾贼!受死,”我一千而起。“燕、燕国太子丹在此,渠师在哪?出来受死!”
  “公子!慢——”
  我挣开老荆的手,这就跳下去了。
  我以为,我这就能飞起来的。然而才一跃起,我已经知道,我不仅无法一飞冲天,甚至,这就要折翼坠落了。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的世界,原来不比谁的世界广大多少。
  平素一击必杀的起手式,竟然,给眼前这群平庸的无名士卒轻易挡下了。
  我快,他们比我更快。我狠,他们比我更狠。
  也许唯一胜过他们的部分,该是我的自大与天真。
  我以为,我该一如以往,无需费劲,轻轻巧巧就跃到骑马那人的身前,俐落地砍掉他的头颅,夺马,然后把不擅骑马的老荆从人丛里救起,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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