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可是,当我奋力一跃,双腿已经软趴趴的不听使唤。我成了断线风筝,根本无法平衡。烧焦的气味在脑内飘起,四肢像给扭成一团。风萧萧兮不复还。混乱问我只看到尖长如剑的绿草黄花疯狂的往我身卜脸上打去。好痛。痛死了。好痛。
真正的强,该是拥有百万军中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的本事吧。然而如今连应付眼前无名小卒都吃力吃亏的我,却只有节节败退、狼狈招架的份儿。
给打得落花流水的我忽然想,如果,只是如果。
如果对付眼前无穷无尽的敌人,犹如大师作画,只消用画笔轻轻一扫,眼前百万敌军就给一笔勾消,谈笑问将一切轻易抹杀掉……如果我能够强到这程度,该多好。
可惜,临阵厮杀,不是纸上谈兵,世上也不可能有能够百万军中提剑杀敌犹如提笔轻扫挥洒自如的人……强如韩信,勇似李广,也不曾如此潇洒风流。
以往的我,一直天真地以为,我会是例外的一个。
然而如今,好梦成空的我,却要以生命来偿还天真的代价了。
痛。真的好痛。原来狠狠摔倒的感觉,是这样痛。
后来发生的事我已经不太清楚了。我只看到一幅幅像被烧毁残缺的画,很多脸容扭曲的入朝我扑来,所有人的呼喊,都好像被压扁拉长,给塞在水底的奇怪鸣音。我看到自己持剑的手挣脱我的控制,不住自顾自挥动,忽地有谁冲过来,一把抓住我,伸出裂开的舌头,我张声叫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是你吗?老荆?真是你出卖我吗?我早已经料到了,这里根本没有任何渠师吧?
桃。
臭老荆,我直一不该相信你——
公子。桃啊。
什、什么?桃?哪里?哪里有桃花?你是谁?你说什么?
逃呀!公子快逃!快逃啊!桃……逃?呜啊!不痛!公子快逃啊!咦?老荆?你怎么了?谁把你伤成这样?你不是出——哎哟!好痛……你刚才说什么?老荆!你别替我挡。我没事,我已经没事了,我还有很多功夫都没使出来,我很能打,你是知道的,老荆,你让一让,躲到我身后,换我来殿后,老荆……
“公、公子……我是真的、真的跟黑熊……”老荆滚烫的血吐在我脸上。“……打成乎手的。”
老荆。
“振作点!呜啊啊……”老荆把所有刺向我的刀剑弓箭,都用瘦小微佝的身躯挡下来了。“公子!跟我来——”
是我错怪了你了吗……老荆。
“公子!老荆!”天空开了一朵又一朵灿烂的桃花。“公子!这边!公子!”远远仿佛有熟悉的脸孔正焦急前来,周老师、张先生、桂大哥、刀王、杀龙手张雷……你们都来了吗?还是这不过来自我临死前的幻觉?听说,人死前,所有挂念的人,都会出现的。
小夏。爹、娘……怎么你们还没来?
又一剑,穿透老荆的身体,刺进我身躯。
好痛。原来给人砍,是这样痛。
我还不想死啊。
“咕……我还不能死……公、公子……”
如果还有来生的话,我再也不会伤害别人,也不会再舞刀弄剑了。
“公子!清醒点!公子,”老荆整张脸,都是红色的。青绿色的油彩,混在他一脸斑驳的血一行上,仿佛那些唱戏的滑稽卖艺人。
这是真的吗?一切都是真的吗?武功盖世、一鸣惊人的我,怎会落得如此下场?这群乌合之众——
“公……公子!”老荆出气多,入气少,呼吸越来越浓浊了。“快逃!我叫你逃啊!”
一身血洞刀箭的老荆,气力却出奇地大。他每艰难地吐出一个字,齿缝都进出了血,彷佛正要用尽最后一口气,把我往斜坡尽处推去。
这是绝路,下面就是山崖,老荆你别——
终于,我飞起来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大风起兮云飞扬。
胸膛清晰的血掌印,让我终究乘风而飞。
“公子!”老荆大喊。“来来来、来生再见了!”
老荆。
一言为定。
咱们不仅来生,甚是是来来来生,都要再见。
否则,欠你的恩情,如何偿还?
老荆……今后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颜面,继续生存下去。
对不起。我一直嫌你没什么建树,只懂白吃白喝,把你说的话,都当作吹牛皮,从没认真理会……每次生事,你都拖我们后腿,所有食客都欺负你,大家都看不起你,我甚至怀疑你,以为你跟他们合谋把我诱骗至此,可是,你却是唯一陪我送死,甚至留守到最后,为我牺牲的那个……
对不起,老荆。我不是人。我活该。可是你——
“静。”
老荆临崖而立,摆起绝荆拳的起手式。
“嘿嘿!周老师,你教我的七式潇湘剑法,果然不是花拳绣腿!不像老荆,他上月教我那套绝荆拳,我在市集跟人家打起来,却连连吃亏,根本就是骗人的烂杂耍!”
烈日下明晃晃的刀锋,砍在老荆缓缓打出的拳头上。
“公子!你别相信老荆,哪是什么黑熊?这老醉鬼爬出林外撒夜尿,吧小狗当作黑熊罢了!哇哈哈!”
提臂沉肩,挥腿抱膝。
“公子,我看你还是省点米饭,这年头,白吃白喝又空有吹牛皮本事的,越来越多了……”
被砍飞的衣衫漫天飘洒,片片如雪。
“公子,绝荆拳者,拳如匕首,穿梁刺柱,乃一击必杀之技,不为博戏耍乐,非绝境不能用之……公子,你有在听吗?公子……”
这架式,后来在我不断回溯的混乱记忆里,竟然,越来越像凄然拜谢的诀别姿势。
公子,起风了。
最后,老荆留给我的,是他远远俯视我的悲哀笑容。
尽管色彩斑斓,泪水鼻泗跟血污肮脏混和,甚至脸上肌肉因恐惧和痛楚而不住抖动,我还是清楚看到了,一个被祖上威名压得太累的,平凡子孙所进发的,仅有光芒。
已经足够刺眼得让我涕泪交流。
“黄巾贼!刺客荆……”“嚓!”“嚓!”“……在此!哇哈哈哈!子孙不才!对不——”“嚓!”“嚓!”“臭老头!受死!”“嚓!”“荆你妈的鬼!我是秦始皇!受死!”“嚓!”
山石在眼前迅速变大。坡上那一小点艳红的,错落的桃瓣,转瞬就被大群黄斑所吞噬了。
桃之夭夭,羽凋翼折。
最后,我竟然连老荆的真实姓名,都无法听清楚。
世人皆以为,我张飞探囊取物,予取予携,从来没有输过。
可是,在世人知道我张飞这一号人物之前,在我跟大哥二哥相遇之前。
我,已经狠狠地,输过一次。
唯独那一次,我才是真真正正的,有勇,无谋。
此后,每一次,当我再次听到这四个字,内心,都会隐隐作痛。
此后,每一次,当我拿起武器,站上舞台,喊出“燕人张翼德在此”几个字时,
我的内心,都在偷偷悼念一个人。
一个在我生命里有姓无名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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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明镜止水·当头棒喝
翠绿的山坡上,远远有一株弯曲孤零的桃树。
明明已届桃花盛放的时节,桃花却仍然凋零。住在附近的村民都说,这株桃花,是有灵气的。黄巾起义前那一年,桃花艳如泣血,后来起义失败,翌年黑山军起义,桃花就开始飘零了。其后数年寒暑,这株桃花,也没再怎么盛放过了。
树下,有一群儒生,围坐于桃树之前。他们席地而坐,旁边的书僮手抱竹篓侍候,竹篓里是一卷卷竹简与布帛。但见树下有一男子,幅巾缠头,褒衣大绍,直裾桃服,正把一布帛摊展,挂于树上,其余众人,便掷下画笔,离案而起,纷纷围拢画前,聚精会神察看。
“盖画者,以表现对象之不同,可分为三类也。”老师看来虽然年轻,然而声调低沉,沉缓老成,仿佛自言自语。“山水、花鸟、人物。”
“人物?你不是想说不入流的仕女画吧?”其中一名青裾环佩儒生,年纪看来比示画者大一截,劈头便毫不客气抢白,连尊称都欠奉,看来对于眼前年纪比自己小却又在此授业解画的青年颇有不满。“绘画当然以记事为大宗,什么花鸟人物,小道耳。”
“夫绘画者,不一定是墓墙上的陪葬品。在不久的将来,人物工笔,花鸟写意,将会成为主流。”年轻老师不愠不火,却换来儒生讪笑。“如果你们仍然拘泥于所学那一套,你们就永远无法站在我这个位置;换句话说,正因为我的理论你们无法接受,所以你们才要站在那里,听我授业解画。”
“我们是慕王老师的名来学画的,怎么要在这里听你这小鬼胡说八道?”青裾儒生布履一伸,胸膛一挺,鼓动众人起哄。“你每天都在重覆这些狗屁不论的奇怪理论,什么气韵说、书画同源,我有门生听过王老师讲课,哪是这样子的?” “快说!王老师在哪里?”“你这伪冒的!快说!王老师在哪?”“我们是来求画的!王老师在哪里?”“我们要的是桃园画派的王老师!不是你这个臭小子!”
“王老师有句名言,谓‘功夫在画外’。诸位晓得是什么意思吗?”只见年轻老师把缀有暗花桃纹的袖身袂和袖口袂潇洒一甩,双手负后,绕桃树转了一圈。“想提升画技,就得在做人处世方面下功夫;想在做人处世方面有提升,就得学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