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诸位前来,究竟是为了学画,还是为了学做人?”
  “闭嘴!我没空再听你鬼扯了!”旁边身穿深色儒服、头上佩冠的大块头排众而出,扯下挂于桃树的裱画,一把撕碎。“你立即带我找王养年!我是跟他一同在朝廷共事的后学窦蕃!我有要紧事找他!快带我去!”
  这个名叫窦蕃的儒生这就出手推搡桃裾男子。桃裾男子略一皱眉,却不避过,任由肩膀被抓,胛骨被制,出丑人前,却也不哼一声。
  “夫绘画者,画意为先,画技为末,绘画首重修养……敢问诸位,这就是你们的修养了吗?”
  桃裾男句句铿锵,却又掷地有声,教在场一众已届而立甚至不惑之年的儒生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直制住桃裾男、脸有得色的窦蕃,也只好在众目睽睽下无奈撤手了。
  “小兄弟,刚才得罪了。可是——”
  “紧记,不要被事物的外表所欺骗。摹形状相,画技之末者也。”
  “王养年究竟在哪里?你说还是不说?”
  “上乘的画,重点在于把握物象的骨法结构,而非皮相。大胆取舍、讲求笔墨,既状物传情,又以形写神,令意在画外,方为上品。”
  “妈的!我跟你说话,你装傻?”斗大的拳头,殴在桃裾男的脸上。“快说!”
  “画者,六法也。六法者何?”桃裾男眼也不眨,置若罔闻,仿佛不痛不痒,自顾自朗声诵念。“夫六法者,气韵生动是也,骨法用笔是也,应物象形是也,随类赋彩是也,传移模写是也……”
  围拢的人越来越多。花苞一样的拳头也越开越茂盛。然而男子嘴巴却依旧没有停止。拳如雨下,话也如雨下。
  血花喷洒半空,挂在凋零的桃枝上,也点在被撕碎的布帛与裱画上。
  桃花飘飘,身如柳絮的男子也在飘。然而当他仰望头上桃花绽放,却笑了。
  “妈的!这厮是不是疯的?怎么越打越是快活?”“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快闭嘴!别再说你的狗屁画论!”“胡说八道!妖言惑众!”“还不求饶?你再不跪下求饶,我就要你横尸山野了!”
  “山、山有三远……呃……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高远;自山……思……前而窥山石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谓之平远……咳……高远之色清明……”
  直到众人惊觉自己脸上身上都开满桃花,才如梦初醒,稍稍后退,嘴里兀自不饶人地作鸟兽散了。“罢了!咱们先忍一忍,再向其他人打听好了。犯不着杀了这臭小子,没的沾污双手。”“臭小子!明天我再来,假若明天王养年不在这里,再给你好受!”“臭小子,你要是够胆报官,你爷爷我把你全家砍了!”
  日落西山,暮色正浓。树下又回复清静寂寥。无家可归的野犬于某处仰首悲鸣,凄然叫声在山野问回荡。桃裾男这才缓缓爬起,捡拾还没给折断的画笔,把沾满血一行与鞋印的布帛卷好,放回竹篓里。
  “小兄弟,刚才你说的六法与三远论,是出自何人之洞见?”一名以布帛蒙眼的白须老者,一手拄杖,一手扶靠前面引路僮仆之肩膀蹒跚而王。“可以告诉老夫吗?”
  桃裾男轻拭嘴角血丝。他记得,由早上至今,这瞽叟一直坐在外围,捋须皱眉,却又不发二日,原来仍未离去吗。
  “我可不曾听说过,因感朝廷腐败而弃官还乡,遁入书画的养年小侄,有过如此语出惊人的创见呀。”瞽叟缓缓踱到桃裾男面前,以木杖挑起其中一截被撕烂的画,问道:“小兄弟,这幅意境大胆的画,是你画的吗?”
  “恕我冒犯,老先生,你不是……看不见的吗?”桃裾男拍了拍身上泥尘。“你怎么可能……”
  “不要被事物的外表所欺骗。”瞽叟以杖点地。“你刚才不是振振有词这么说的吗?”
  不待桃裾男回应,瞽叟已微微一笑,轻拍僮仆肩膊。“不兴,把这幅画拿给我……”
  “是的,师尊。”僮仆弯身,把桃裾男刚打算拾起的画拿起,鼓起腮帮子,吹去上面沙尘,在瞽叟面前摊开。
  瞽叟凝视画卷良久,随即伸出手掌,沿画中山水枝干攀缘而上,由桠及蕊,彷佛正小心翼翼攀爬着一株真实的桃树,又似是满布皱纹的掌心里其实藏着一只眼目,掌心所及,目力乃至……
  良久,瞽叟敛掌入袍,方始开腔。
  “小兄弟这幅画,既非工笔,亦欠写意,造型有违传统朴实淳厚、线条简敛明快的要诀。而用色之浓艳妄为、人物神情之哀怨诡异,更为当今之世所无……”瞽叟如数家珍。“……非释非道,不伦不类,似笑非笑,求生不得,如果这幅画是依据小兄弟以形入神的心法所绘,那么,绘画人内心实在纠结得很……”
  “老先生目不能视,却凭一己意见穿凿曲解,意在言外,似有所指……”桃裾男低首作揖。“……晚生不才,敢问先生究竟所指为何?”
  “观画者只在乎画意。你有意,我有见。”瞽叟微微一笑。“孩子,要维持这样的一副外表,很下容易吧?”
  “这年头,谁活得轻易?”桃裾男神色自若,垂头再拜,彷佛瞽叟所言,全属子虚乌有。“晚生他日定必禀明恩师,一同前往拜谢老先生。敢问老先生高姓大名?”
  “你就跟养年说,是那个明镜止水的老头好了。”老者轻拍僮仆肩膊,转身离去。“小兄弟,将来要是解开心结,就把画寄来给老夫看看吧。”
  “老先生……”桃裾男站在树下,目送老者橘红如火的背影渐行渐远。“你怎么肯定,我们还有机会再见?”
  逢此乱世,别说是萍水相逢的人,就连亲人,也不知道今夜回去能否见着。谁还能保证谁和谁能够再见呢。
  “心体澄澈,常在明镜止水之中,则天下自无可厌之事;意气和平,赏在丽日光风之内,则天下自无可恶之人……小兄弟,珍重。”
  桃裾男追了几步,但听老者一番似是而非的偈语,脚步便慢了下来,终究停住。
  “孩子,世道越是混乱,用色不妨更大胆浓艳啊。”瞽叟回身微微颔首。
  “这……”桃裾男忍不住问。“……老先生,你不打算问我的名字吗?”
  “不急。”瞽叟微微一笑。“反正将来,当你名扬天下,我总有机会听到的。”
  斜阳送东风。桃树上,昏鸦张声自扰。
  桃裾男毫无悦色,相反更一脸忧感,暗自琢磨瞽叟这句话。
  “名扬……天下吗。”
  “好一句‘功夫在画外’……”瞽叟轻拉蒙眼布帛,喃喃自语。“……孩子,真正需要你下笔的画,也在画纸以外啊。”
  杖声宕宕,犹如暮鼓晨钟。夕阳西沉,余晖晏晏,凝视脚下跟桃树重叠起来的,逐渐变淡的影子,桃裾男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
  呼。
  “师尊,刚才那位先生所讲的画论,与世相违,真的会流行起来吗?”僮仆轻搔脸上黑痣,若有所思。“他的画,要不寥寥数笔,纸上仍留很多空白;要不就浓艳张狂,挤得人望眼生痛,很奇怪啊。”
  “不兴,你跟他,走的是截然不同的路,不必勉强。”瞽叟着僮仆把松塌下来的蒙眼布条重新缚好而成交叉之状,然后长长的呼口气。“他将成桃园画派一枝独秀的集大成者,而你,则是画龙伴虎的天才啊。”
  “画龙……伴虎?师尊,不兴不才,听不明白啊。”
  “为师将安排你到江东去,侍候我一位老朋友将要出生的儿子……”老者露齿而笑,表情竟跟刚才画中人物并无二致。“……他们家,世代都喜欢打猎。”
  “……打猎?”
  “嘿嘿,是的。”老者遥指林中,不怀好意地点了点头。“打猎。”
  这孩子姓曹,名不兴。
  长大后成为东吴著名画家,与皇象、严武等人合称“八绝”。
  他绘画的人物画,衣纹皱折紧贴身躯,
  极具立体感,故后世皆以“曹衣出水”称之。
  据说这种划时代的技法,
  灵感源自曹不兴童年时曾于山上巧遇一满身血污、衣衫紧皱之男子。
  据野史所载,
  后来,得悉张飞死讯的曹下兴,在为孙权绘画屏风时,
  一不小心,将一滴墨掉在屏风上。
  其后,他把墨汁加工绘成苍蝇。
  当送上屏风时,孙权曾误以为苍蝇飞到屏风上,而挥手驱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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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杜鹃泣血·命薄如桃
  春风未至花先晓,桃红又复一年春。明明已是人间四月,芳菲花尽,今年桃花,却竞开得灿烂。夹道斓漫红艳,直教来我家求画的人,络绎不绝。
  光是这个月,我已经忘了替多少人画过画了。求山水画的,求桃花画的,求我替他们一家大小造像的,多不胜数。印象较深的,是替一富家子弟绘像,那孩子却不必我动手,迳自就把头颅浸在墨水中,以脸压于布帛上拓印而成;同一日,我又替另一名流落街头、无父无母,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的可怜乞丐画画。
  那些年,我就在各地失落无依的流民乞丐脸上,慢慢描画出这个世界的沦丧全貌?
  每次看到这些被遗弃的生命,我都忍不住思索,苍天对繁衍的深意。
  明明世道就这么混乱,为什么祢还是要让一个又一个无辜的生命来到这世界受苦?
  这问题,也许要到天下太平了,或者我有了孩子,才能稍微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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