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小夏!”我从马上跃下,奔到门口,陡地全身血液都凝固掉了。脑里嗡嗡作响,只见一地尸骸,僮仆的四肢全都扭曲破烂了……刚才明明还是窗明几净的大厅,一室欢庆,怎么刹那间墨痕与血迹流泻一地,变得枰毁榻裂了?我最满意的那幅画,老师赠给我的书,爹爹最爱的黑陶犀牛……没了,都没了……究、究竟发生什么事?
  只见大厅中央,平日爹爹最爱摊坐的福寿金枰,正坐着一名白衣少年。火海中少年托头斜躺,姿势极不耐烦,一手摊视画卷,一手抓捏一朵花状物把玩着,而爹娘和恩师,就给几个头缠黄巾的士卒扣押下跪……
  “你·是·谁!!”
  我无法制止我的眼泪。模糊的双眼,教我只能瞥见眼前又红又黄的斑点。却无法看清楚大剌剌坐在中央的这厮究竟是谁。
  我抹掉眼泪,怒吼着往这人冲去。
  忽然,一股巨力从后击至,把我整个人撞飞地上。
  纵然已经好几年没有练武,然而本能反应还是让我甫着地立即把撞击力卸去几分。可是,就在我几乎看清楚跟我十步之距的这个持花来客的样貌时,我却同时被几道巨力从上下前后四个方位狠狠击中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些待会儿在我剑锋砍下前及时逃脱了的黄巾渠师与武将,后来,都成了这时代叱吒一时、割据一方的名字。
  而我也花了下半辈子的漫长时间,才能采出他们的身分,逐一手刀。
  “桃园画派张先生……”左方有把声音冷冷地道。“墨已磨好了!请先生接收!”
  我还来不及搞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双眼已经被又黑又赤的东西溅到了。
  结果,我还是无法看清楚这厮的样貌。
  我只隐约瞥见,一颗痣。
  这人的脸上,有一颗痣。
  假如不是刚巧溅进眼里的墨的话……
  “小心!”“闭嘴!”“啊——!”
  我按住双眼,正欲确认刚才泼过来的是什么,左腰、右胁和双眼要害已经相继被棍棒击中。我还来不及抹净泪水与污迹,摆好架式迎接不知哪里来的偷袭,双臂已经给人硬生生制住。这倒好,敌人位置反而确认了,我旋即把重心往后移,一卸一推,待感应到抓住我双腕的五指众力前扯,我登时奋起发劲,反手制住二人手腕,把两人往对方方向大力扯去,只听得两声几乎同一时问喊出的惨叫声距我鼻尖三四寸位置爆出,我双拳打出,果然,拳头击中头颅骨的威觉清晰而迅速地传到我的指节与手腕间。
  我一击得手,正欲后退几步抹乾双眼,再作缠斗,岂料还未站稳,两边后膝已被同时点中,未及跪地,双臂已被人游身缠锁,几个巨大的身躯,正从头上力压而下……
  “好家伙!果然懂武功!”“嘿!几个人都压你不倒,人来!再给张先生多点压力!”“于毒,刚才那一拳很要命吗?怎么到现在还不爬起来对付他?”“老彭!我说你怎么现在才出现?几乎出乱子了!”“妈的,抄家抄到铁杆子了!”“刘石!这不正好吗?反正咱们已经抄到厌倦了,找点乐子,不是正中咱们下怀吗?”“哼,你们就看本大爷表演表演吧!”“李大目!马大人那边的队伍傍晚才到吗?”“好!几个时辰,足够了。”“你们给我好好压住他!听到了没有?”“张彭,你带门外几个人进去,给我把钱粮统统搜刮精光!”
  此刻叠压在我身上的,少说也有差不多十来个人。我整个身躯给按压在地,四肢各给三四个人死命按压着,有如千斤重,我力再大,也无法动弹半分。
  “人谓桃园画派张先生擅于绘画,然而其书法才是真正到家的功夫。可是,擅长八分书的张先生,怎么动起拳脚来,也只剩下八分力了?”一把高高在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是不是久读诗书,放下刀剑,明理养志,却教手脚都荒废了?”
  这把倨傲佣懒的声音,肯定是刚才瞥见坐在枰中那厮。“你……你究竟是谁?”
  “张先生,我就是不让你看见我的相貌,不想你知道我是谁,才命人给你双眼抹点墨的。读书人嘛,墨哪会嫌多的?”那人声线幼嫩,语气却出奇地平淡,彷佛这种事情,早巳见惯等闲。“毕竟,人家找你复仇,你找我复仇,冤冤相报,没完没了,太麻烦了。你说对不对?”
  “复仇?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认识你吗?”我心念急转,不好的预感再度刺向心头。“还是……你们当中……谁跟我有过节?”
  “哼哼……多读一点书,果然能让人变聪明。你看,张先生已经不是昔日那个跋扈富家子弟了。”这少年语气开朗,彷佛正在参与一场有趣新鲜的游戏。“单凭一句说话已能推断到这地步,实在佩服。”
  我的右后方,忽然传来浓重的呼吸声,低沉急促,既如野兽咆吼,又如走狗低嗥。
  “先别激动……”拂袂之声传来,看来这人刚摆手示意。“……等一下,我会给你时间跟老朋友众旧的。不急。”
  身后呼吸声不觉渐次平伏,然而,紧握拳头的咯嘞声响却如崩裂的树叶纷纷抖落,我忍不住反覆思索:这人究竟是谁?眼前这听来较年轻的声音又是谁?为什么所有人都对这少年言听计从?
  “难得跟闻名遐迩的张先生见面,当然要请先生替我画一张墨宝,以兹纪念,对吗?”
  脚步声传到我被紧紧踏住的侧脸旁。画布摊开的声音从我头顶雨寸位置传来。
  “府上桃花刚落,开到荼靡,而前院杜鹃虽盛,然杜鹃不祥,故本人斗胆,命人替你以火烧尽,以免春风一吹又生……”
  “你、你想怎样?”我勉力睁开眼睛,然而双眼还是灼热生痛,而且,给布靴紧紧畸住,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快、快说……”
  “叶厚有棱犀角见,花深少态鹤丹红。久陪芳丽曼陀雨,明年归后竞谁看?”嚏的一声,摺扇一张,少年一直满不在乎的声音,忽转低沉严肃,悠然神往之情溢于声线。“我想请先生替我画的,正是‘艳彤如火雪中开’的……山茶花。”
  “山、山茶?”
  “没错。山茶。唉……山茶相顾竟谁栽,斜风细雨我独来……”这把声音,早已随诗文深深陷进自恋的回忆之中。“……先生,正是比梅更具风骨,比桃更鲜丽的,山茶。”
  “没……没有手,怎、怎画?”
  臭小子……只要我松开一只手,我就有信心,能够把这十来个人,都扔到你面前,把你当肉泥,一并压扁。
  “对对对,画家不用手,怎么画?”这厮的声音虽回复爽朗高雅,却已经摆脱不了那股掩藏的虚伪。“抱歉,还真是待慢了。你们还不松开一只手,好让先生作画?”
  哼。臭小子。你死定了。
  “公子……”刚才右后方那把低沉嗥声忽然开口。
  “啊……对对对,能、能得先生墨宝,一时兴奋,几乎失、失态了,该死,该死……”这厮把扇啪一声合起,轻拍额头。看来,是那人以手势向他示意了吧。“……好的,就由你们动手吧。”
  吁。那人松了一口气。
  拔剑离鞘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
  “须知绘画是非常精细纤巧的技艺……”声音彷佛退远了。“……千万别要伤到先生筋骨啊。”
  我的右手,被几只巨手硬生生掰开,扯到前面。我还来不及发力挣开,已经——
  嚓!
  “——呜啊!!”
  “老朋友,这一剑,我只对准上臂肌理间隙插进去,没伤及筋腱,前臂和指掌仍然可作有限度活动……”右后方那人缓缓站前,逐寸逐寸把剑跺压而下。“……咱们等一下再聚旧。现在,你慢慢画吧……”
  这、这人究竟……
  “……说起来,我还没看过你作画呢。嘿。”那人的声音,一直抖,一直抖。
  远处爹娘和恩师好像在我惨叫的时候也喊了出声,可是我已经听不清楚了。好像一直有拳打脚踢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又好像有人被捂住嘴巴的声音呜呜呜如犬类哀鸣朝我低回。
  剑锷紧紧陷进我的皮肤,这剑刺得很深,另一只手又给这么多人合力制住,根本无法借机拔出。
  “先生怎么还不下笔?这里似乎越来越热了……咱们时间无多了啊。”动完刀剑,那把嗓子又随扇扇子的声音回来了。“啊……慢着!对对对,我还真糊涂,哈哈哈……”
  “……看我这纯絝子弟,半点书卷气都没有,果然是不懂艺术的……哈哈,先生连笔和墨都没有,怎么下笔?思思……”
  这声音,怎么渐渐阴沉下去了?
  “人来,备墨。”
  这把声音怎么又走远了?难道……
  呜!呜!呜呜!呜——
  嚓!
  “——呜。”
  左前方忽地很吵闹。闷焗的一声呜咽过后,是更为激动却更闷局难办的呜咽与跌撞。“闭嘴!”“别吵!臭老头!再吵连你也砍了!”“闭嘴!”
  水滴滴在碗公的声音在大火燃烧的劈啪声中清脆传来。
  “公子……”
  “这点墨怎么足够?人家可是桃园画派的张先生,下起笔来,泼墨如雨,每幅都是气势磅礴的惊世大作来的啊!”怎么这声音不仅一直留在远处,而且隐约还有点什么捂住口鼻说话般的错觉?“艳不够艳,浓不够浓,没有好墨,怎作好画?你这是为难人家吗?再添!”
  闷焗的呜咽声忽然更凄厉了,即使被隔千层,还是有点什么尖锐地刺向我耳朵似的……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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